三天後,京城西郊,皇家圍場。
秋高氣爽,天高雲淡。連綿起伏的山脈被染上了斑斕的秋色,金黃的落葉鬆與火紅的楓林交相輝映。圍場之內,旌旗招展,鼓樂齊鳴,數千名禁軍甲胄鮮明,護衛着一座座明黃色的營帳,氣勢恢宏。
這裏,是專屬於大徽王朝權力巔峰的遊樂場。
當蘇文乘坐着那輛由禮部派來的、樸素得近乎寒酸的馬車抵達時,立刻感受到了什麼叫做“世界的參差”。
圍場外,停滿了各式各樣華麗的馬車。有的鑲金嵌玉,有的懸掛着紫檀木雕,拉車的駿馬無一不是神駿非凡、毛色發亮。從車上下來的王公貴族、文武百官,個個衣着光鮮,錦衣華服,談笑風生。
相比之下,蘇文的馬車就像是一只誤入天鵝群的醜小鴨,顯得格格不入。
“看來,禮部對我這位‘新貴’,也不是很上心啊。”蘇文自嘲地笑了笑,掀開車簾,一瘸一拐地走了下來。
他今天特意穿了一件洗得發白的月白色儒衫,外面罩着一件同樣陳舊的青色鬥篷。他沒有束冠,只是用一根布帶隨意地將頭發綁在腦後,臉色依舊帶着幾分病態的蒼白。整個人看上去,就像一個窮困潦倒、即將進京趕考的落魄書生,與周圍奢華的氣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他這副尊容,立刻吸引了不少目光。
“那不是蘇文嗎?怎麼穿成這樣就來了?”
“嘖嘖,到底是小門小戶出身,上不得台面。這種場合,竟連一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
“我倒覺得,這正是蘇先生的風骨所在!不與世俗同流合污!”
蘇文沒有理會這些議論,他的目光,在人群中迅速搜索着。很快,他便找到了那個熟悉又陌G生的身影。
不遠處,秦如虎正站在一匹高大的黑色駿馬旁。
她今日,穿了一身火紅色的騎裝,將她那健美修長的身姿勾勒得淋漓盡致。腰間束着一條鑲嵌着寶石的寬皮帶,腳蹬一雙黑色的高筒馬靴,長發高高束起,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她手中沒有拿任何武器,只是隨意地搭在馬鞍上,整個人如同一團燃燒的火焰,明豔、熱烈,充滿了驚人的生命力。
在她的映襯下,周圍那些精心打扮的貴女們,瞬間黯然失色。
蘇文注意到,秦如虎的周圍,形成了一個詭異的“真空地帶”。男人們想看又不敢靠近,女人們則是嫉妒又疏遠。唯有她,一臉淡然,仿佛早已習慣了這種孤立。
蘇文深吸一口氣,按照計劃,開始了他的“表演”。
他整理了一下衣衫,臉上掛起一絲略帶羞澀和局促的微笑,朝着秦如虎的方向,一瘸一拐地走了過去。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在小心翼翼地計算着角度。他的眼神,沒有直視秦如虎,而是微微垂下,落在她腳下的馬靴上,充分展現了一個“寒門書生”在面對“高門貴女”時的自卑與不安。
他的靠近,立刻讓周圍的空氣變得更加微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這對“京城第一奇葩未婚夫妻”的身上。他們都想看看,傳聞中“情比金堅”的兩人,第一次在公開場合的互動,會是怎樣的場景。
秦如虎自然也看到了蘇文。
她看着他那副“弱不禁風、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的模樣,看着他臉上那恰到好處的局促表情,心中暗暗喝了一聲彩。
好演技!
這家夥,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
她迅速進入狀態。當蘇文走到她面前三步遠處時,秦如虎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她的臉上,沒有絲毫見到未婚夫的喜悅,反而流露出一絲毫不掩飾的、居高臨下的審視,以及……淡淡的嫌棄。
“你來了。”她的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軍人特有的穿透力,清冷而疏遠。
“秦……秦姑娘。”蘇文微微躬身作揖,聲音不大,甚至有些發虛,“讓你久等了。”
這一聲“秦姑娘”,讓周圍的人都愣了一下。
未婚夫妻之間,如此生分?
秦如虎沒有讓他起身,而是繼續用那審視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最後,目光落在他那條依舊有些不便的腿上,冷哼一聲:“腿還沒好利索,來這種地方湊什麼熱鬧?待會兒若是驚了馬,可別指望有人救你。”
這話說得,極其不客氣。充滿了濃濃的火藥味。
周圍的吃瓜群衆們,眼睛都亮了。這……這和傳說中的“琴瑟和鳴”不太一樣啊?
蘇文的臉上,閃過一絲尷尬和難堪。他低着頭,聲音更小了:“我……我會小心的。”
“小心?”秦如虎仿佛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她嗤笑一聲,抬手,拍了拍身邊那匹神駿的黑馬,“這是‘踏雪’,我三歲時,父親送我的戰馬。它通人性,知進退。而你,連它都比不上。待會兒上了圍場,你最好離我遠一點,我怕我的馬,會誤傷了你這等‘金貴’之人。”
羞辱!
這是赤裸裸的羞辱!
蘇文的頭,垂得更低了,肩膀微微顫抖,仿佛受到了巨大的打擊,連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
他這副“被懟到自閉”的可憐模樣,與秦如虎那咄咄逼人的強勢姿態,形成了無比鮮明、無比刺眼的對比。
周圍的空氣,幾乎要凝固了。
就在這時,一個帶着笑意的聲音,打破了這尷尬的局面。
“喲,這不是蘇先生和秦將軍嗎?一大早的,就在這兒打情罵俏呢?”
衆人回頭一看,只見魏公子身穿一身華貴的紫色騎裝,在一群狐朋狗友的簇擁下,搖着一把折扇,走了過來。他的臉上,掛着戲謔的笑容,但眼神深處,卻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鷙。
他看到了剛才那一幕,心中暢快無比。他就知道,秦如虎這頭“母老虎”,怎麼可能看得上蘇文這個廢物?傳聞果然是傳聞。
蘇文抬起頭,看到魏公子,眼神中立刻流露出幾分畏懼和躲閃,下意識地向後退了半步。這個細節,被魏公子盡收眼底,讓他心中的得意又多了幾分。
秦如虎則是連看都懶得看魏公子一眼,她翻身上馬,動作幹淨利落,居高臨下地對着蘇文冷冷地說道:“記住我的話,離我遠點。”
說罷,她雙腿一夾馬腹,那匹名爲“踏雪”的黑馬長嘶一聲,如一道黑色的閃電,絕塵而去,只留給衆人一個瀟灑而孤傲的背影。
蘇文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她離去的方向,臉上一片失魂落魄。
魏公子見狀,笑得更開心了。他走到蘇文身邊,用扇子拍了拍他的肩膀,陰陽怪氣地說道:“蘇先生,別灰心嘛。美人如烈馬,需得有本事的人才能駕馭。你這小身板,還是多讀點聖賢書,比較穩妥。”
說完,他便帶着衆人,在一片哄笑聲中,揚長而去。
蘇文獨自一人,站在原地,像個被全世界拋棄的小醜。
他低着頭,讓人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所有人都覺得,他此刻一定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然而,在無人注意的角度,蘇文的嘴角,卻微微向上勾起了一個極小的弧度。
第一步,形象層面的不兼容性展示——完美達成。
而且,還是在魏公子這位“關鍵觀衆”的面前,完成的“精準投放”。
他抬起頭,臉上又恢復了那副失魂落魄的表情,一瘸一拐地走向了爲他這種“文職人員”準備的觀景台。他知道,好戲,才剛剛開始。
不久,隨着三聲渾厚的號角聲響徹山谷,皇帝趙淵在禁軍的簇擁下,駕臨獵場。
少年天子同樣一身戎裝,顯得英氣勃勃。他發表了一番簡短而激昂的講話,宣布皇家秋獵,正式開始!
一時間,圍場內萬馬奔騰,百官與貴族子弟們爭先恐後地沖入山林,渴望在君王面前,展現自己的勇武。
蘇文坐在觀景台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端着一杯熱茶,看着下方混亂而熱烈的場面,眼神平靜得像一汪古井。
他在等。
等一個信號。
等一個,讓他開始第二步計劃的信號。
很快,信號來了。一名小太監跑到他身邊,恭敬地說道:“蘇先生,陛下宣您過去,陪同觀獵。”
蘇文放下茶杯,眼中閃過一絲精光。
他知道,真正的“災難級”表演,現在,要開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