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觀獵台,搭建在圍場邊緣一處地勢較高的山坡上,視野開闊,可以將大半個獵場的動靜盡收眼底。
觀獵台布置得極爲奢華,鋪着厚厚的地毯,擺着精致的瓜果點心。少年天子趙淵坐在正中的龍椅上,身邊簇擁着幾位重臣與皇親國戚。他們一邊品茶,一邊饒有興致地觀看着下方萬馬奔騰的狩獵場面。
當蘇文一瘸一拐地被小太監引上觀獵台時,立刻成了全場的焦點。
“臣,蘇文,參見陛下。”他躬身行禮,姿態謙卑恭敬,無可挑剔。
“平身,賜座。”趙淵的臉上掛着和煦的笑容,他指了指自己身邊不遠處的一個位置,“蘇愛卿,到朕身邊來。”
這個舉動,讓在座的幾位王爺和大臣們,都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皇帝對這個新晉的“靖安侯”,未免也太寵信了些。
蘇文心中暗道一聲“來了”,臉上卻露出受寵若驚的表情,誠惶誠恐地坐了下來。
“蘇愛卿,你看,我大徽的勇士們,何其威武!”趙淵指着下方,意氣風發地說道。
蘇文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見獵場之上,塵土飛揚。一騎火紅色的身影,如同一道流星,在人群中格外醒目。正是秦如虎。
她身姿矯健地伏在馬背上,手中握着一張巨大的角弓,正在追逐着一群受驚的麋鹿。她的騎術精湛到了極點,在復雜的地形中穿梭自如,每一次轉向,每一次加速,都充滿了力量與美感。
“秦將軍果然是虎父無犬女啊!”趙淵高聲贊嘆道,隨即又轉頭看向蘇文,饒有興致地問道:“蘇愛卿,你這位未婚妻,勇武非凡,你感覺如何啊?”
這是一個坑。
蘇文知道,皇帝在試探他。
他立刻進入了“戲精”模式,臉上露出一個略帶苦澀和自卑的笑容,低聲回答道:“回陛下,秦姑娘……英姿颯爽,臣……望塵莫及。”
他這副模樣,讓趙淵臉上的笑意更濃了。
就在這時,下方的秦如虎,已經追上了鹿群。她不緊不慢地從箭囊中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弓上,動作行雲流水。她沒有瞄準鹿群中的任何一只,而是猛地拉開弓弦,對準了鹿群前方的一棵大樹。
“嗖——”
一聲清脆的弓弦震響,羽箭如流光般射出,不偏不倚,正中那棵大樹的樹幹,箭羽兀自嗡嗡作響。
鹿群受驚,立刻改變方向,慌不擇路地沖向了一片早已設下陷阱的窪地。
“好箭法!”趙淵忍不住拍案叫絕,“不傷一鹿,卻將整個鹿群驅入陷阱,此乃大智慧!”
周圍的大臣們也紛紛附和,贊不絕口。
蘇文卻在此時,恰到好處地,發出了一聲極輕微的、幾乎不可聞的嘆息。
但這聲嘆息,又怎麼能逃過一直留意着他的皇帝的耳朵?
“嗯?蘇愛卿爲何嘆氣?”趙淵明知故問。
蘇文立刻站起身,惶恐地躬身道:“臣失態,請陛下恕罪。”
“恕你無罪。朕只是好奇,如此精彩的箭術,爲何引來的,卻是愛卿的嘆息?”
蘇文沉吟片刻,臉上露出悲天憫人的表情,用一種充滿磁性的、憂鬱的嗓音,緩緩說道:“臣只是覺得……衆生平等,皆有靈性。那鹿群奔走於山林之間,何其自由。如今卻被人以智巧圍困,即將面臨宰殺,想來……不免有些於心不忍。”
此言一出,整個觀獵台,瞬間安靜了下來。
所有人的表情,都變得極爲古怪。
幾位久經沙場的武將,看向蘇文的眼神,已經帶上了明顯的不屑和鄙夷。就連幾位文臣,也覺得蘇文這話說得……太不合時宜了。
狩獵,自古以來就是王公貴族展現勇武、操演武備的傳統。你一個大男人,在這裏說什麼“衆生平等”?說什麼“於心不忍”?
這是何等的迂腐、何等的虛僞、何等的……婦人之仁!
皇帝趙淵的臉上,笑容也淡了幾分。他深深地看了蘇文一眼,沒有說話。
蘇文知道,自己的第一顆“炸彈”,已經成功引爆了。他要的就是這種效果,在最講究“勇武”的場合,展現自己“聖母”的一面,這種價值觀的巨大沖突,足以讓任何人感到不適。
他低着頭,做出一副“我知錯了但我絕不改”的倔強模樣。
“陛下,您看!”就在氣氛尷尬到極點時,一位大臣指着下方,高聲叫道。
衆人循聲望去,只見秦如虎已經縱馬來到一處山坳。在那裏,一頭體型碩大的野豬,正被幾名禁軍圍住。那野豬顯然是被激怒了,橫沖直撞,幾名禁軍竟一時奈何它不得。
秦如虎沒有絲毫猶豫,再次張弓搭箭。這一次,她的眼神變得凌厲無比,弓弦被拉成滿月,箭頭直指野豬的眼睛。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他們知道,這一箭,必將見血。
蘇文知道,他的第二個機會,來了。
他不能再用“於心不忍”這種借口,必須換一種方式。
他猛地站起身,因爲動作太急,不小心“碰”倒了身邊茶幾上的一個杯子。
“啪”的一聲脆響,杯子摔得粉碎。
聲音雖然不大,但在安靜的觀獵台上,卻顯得格外刺耳。
而就在這一瞬間,下方正要放箭的秦如虎,手腕微不可察地一抖,那支蓄勢待發的箭,“嗖”的一聲射了出去。
箭矢擦着野豬的耳朵飛過,射中了旁邊的一塊岩石,火星四濺。
野豬受此一驚,徹底暴怒,猛地掉頭,竟朝着秦如虎的方向,如同一輛失控的戰車,瘋狂地沖了過去!
“不好!”觀獵台上一片驚呼。
所有人都看得出,秦如虎剛才那一箭失手,與觀獵台上的這聲脆響,脫不了幹系!
這個蘇文,又在關鍵時刻“掉鏈子”!
趙淵的臉色,已經有些難看了。他看着蘇文,眼神中帶着一絲探究和不悅。
蘇文則是一臉的驚慌失措,他沖着下方大喊:“秦姑娘,小心啊!”
他那副手忙腳亂、仿佛闖了大禍的樣子,演得是惟妙惟肖。
下方的秦如虎,面對沖來的野豬,卻是臨危不亂。她棄了弓,從馬鞍上抽出一柄特制的長柄套馬杆,雙腿一夾馬腹,“踏雪”心領神會地向側方一個漂亮的急轉,堪堪避過了野豬的正面沖撞。
就在與野豬擦身而過的瞬間,秦如虎手腕一抖,手中的套馬杆如靈蛇出洞,杆頭的繩套精準無比地套住了野豬的獠牙!
她猛地一拉套馬杆,同時催動坐騎加速。那暴怒的野豬被這股巨力一帶,瞬間失去了平衡,龐大的身軀在地上翻滾了好幾圈,轟然倒地,再也爬不起來。
整個過程,快如閃電,一氣呵成。
“好!!!”
觀獵台上的衆人,在短暫的驚愕之後,爆發出雷鳴般的喝彩。
他們都被秦如虎這神乎其技的騎術和膽魄,徹底折服了。
然而,蘇文的“表演”,還沒有結束。
他看到秦如虎化險爲夷,臉上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也許是太過激動,他向着欄杆邊又走近了一步,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然後,他那只受傷的腳,非常“不巧”地,踩在了一顆剛才摔碎的杯子留下的、溼滑的茶水漬上。
“啊!”
蘇文一聲驚呼,腳下一滑,整個人失去了平衡,竟從不算太高的觀獵台上,直挺挺地摔了下去!
這一下,變故陡生,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
觀獵台下是厚厚的草地,摔下去雖然不至於喪命,但蘇文這副病弱的身板,也絕對不好受。
更要命的是,他的落點,不偏不倚,正好在不遠處幾匹無人看管的備用馬匹旁邊。
那些馬匹本就因獵場的喧囂而有些不安,被他這麼一個“天降神兵”一嚇,立刻驚嘶起來,揚起前蹄,不受控制地在原地亂竄。
場面,瞬間亂成了一鍋粥。
“救人!快救人!”趙淵大驚失色,猛地站了起來。
禁軍們立刻行動起來,想要沖過去控制驚馬,救出蘇文。
但,有一個人的速度,比他們更快。
是秦如虎!
她剛剛制服了野豬,一抬頭,就看到了蘇文從觀獵台上摔下來的“英姿”。她幾乎沒有思考,雙腿一夾馬腹,“踏雪”如離弦之箭,朝着蘇文的方向沖了過去。
在所有人的驚呼聲中,只見那道火紅色的身影,風馳電掣般地沖入驚馬群中。秦如虎甚至沒有減速,她探出身體,伸出長臂,在與蘇文交錯而過的瞬間,精準無比地,一把揪住了蘇文的後衣領。
然後,她手臂猛地用力,竟將蘇文一個一百多斤的成年男子,從地上硬生生地提了起來,像拎一只小雞一樣,將他甩到了自己的馬背上,穩穩地放在了自己身前。
整個救援過程,用時不超過三個呼吸。
充滿了暴力美學,和……無與倫比的“災難感”。
當一切塵埃落定,全場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這幅畫面:
秦如虎端坐在高大的黑馬上,一手持繮,一手還揪着蘇文的衣領,臉上寫滿了壓抑不住的怒火和嫌棄。
而蘇文,則像一個犯了錯的孩子,以一個極其屈辱、極其狼狽的姿勢,被她圈在懷裏。他面色慘白,驚魂未定,發髻散亂,衣衫不整。
一個,是神勇非凡、救人於危難的“天神”。
一個,是手忙腳亂、不斷制造麻煩的“累贅”。
這兩人在一起的畫面,是如此的“不協調”,又是如此的……滑稽。
觀獵台上,皇帝趙淵看着這一幕,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他那雙深邃的眼睛裏,閃爍着無人能懂的、復雜至極的光芒。
他原以爲,自己撮合的是一對“強強聯手”的璧人。
卻沒想到,看到的,竟是一場活生生的、“慘不忍睹”的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