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薩到了。
舒幡一家三口剛下車,一個穿深色藏式長褂的中年男人迎上來,自稱是拉定家的管家。
管家引着他們上了越野車,穿過市區,駛入一條巷道,停在一座藏式院落前。
朱紅大門,雕梁畫棟,牆上繪着吉祥圖案。
這裏,就是她那個便宜老爸逃離了二十年的家。
管家將他們引至主屋。
屋內光線昏暗,彌漫着酥油和藏香的味道。
主位上,坐着一位老人,穿氆氌長袍,頭發花白,梳理得很整齊。
“拉定·穆青,你還知道回來。”
老人的聲音不高,卻很有分量。
他就是舒明遠的叔叔。
話裏是斥責,但並非全是冷硬。
舒明遠,或者說,拉定·穆青,在他面前又變回了那個叛逆的少年。
他低着頭,絞着雙手,一個字也不敢說。
老人的視線從他身上移開,落到一旁的舒幡身上,從頭到腳打量她。
舒幡迎着他的檢視,沒有躲閃。
片刻後,老人才開口,語氣平平。
“老哥哥臨終前,還在掛念着你。”
“他已經爲你家的卓瑪和阿沛家的孩子,定下了婚事。”
“葬禮結束了商量個日子,就準備成婚吧。”
婚事?
舒幡還想着那兩座雪山和兩千頭牛羊,這個消息讓她腦子一懵。
林婉清也愣住了,一把將舒幡拉到身後。
“這……這是怎麼回事?什麼婚事?幡幡她……”
“閉嘴!”老人用藏語厲喝,瞪了她一眼。
他接下來的話,讓屋子裏的空氣都凝固了。
“阿沛家有五兄弟。”
“你的女兒,要嫁給他們五個。”
那個男人繼續宣布:
“按照老哥哥和阿沛家老爺子的約定,你,將同時嫁給阿沛家的五位少爺,做他們的共妻。”
……什麼玩意兒?
共……妻?
舒幡懷疑自己聽錯了。
她看向自己的父母。
林婉清臉色慘白,也是第一次聽說。
而她的父親,拉定·穆青,卻深深地低着頭,肩膀在顫抖,不敢看她。
他知道。
他從一開始就知道!
被欺騙和背叛的憤怒涌上來。
什麼繼承家業,什麼躺平人生,原來都是個陷阱!
她從末世的掙扎,跳進了封建禮教的束縛裏!
舒明遠嘴唇囁嚅着,在女兒的注視下,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宣布婚約的男人很滿意她的反應,笑了一下。
“爲了表示誠意,阿沛家的人,今天也到了。”
他側身,指向偏廳的方向。
“他們,就在裏面等你。”
偏廳的門簾晃動,隨時會有人走出。
空氣死寂。
舒幡不再看她父親,轉而盯住主位上的老人。那人正等着看她的反應。
屋子裏的酥油藏香,此刻聞着令人作嘔。
舒幡開口了。
“我不嫁。”
她的聲音不大,卻很清晰。
林婉清抓着她胳膊的手一緊,指甲嵌進了肉裏。
拉定·穆青身體一顫,抬起了頭,臉上是哀求和恐懼。
主位上的老人眉頭一皺,沒想到她會這樣回答。他停下捻動念珠的手,質問:
“你說什麼?”
舒幡笑了。笑容在她帶着高原紅的臉上,看着有些冷。
“我說,我不嫁。”
她重復了一遍,聲音裏帶着笑,卻沒有一點溫度。
“是我聽錯了,還是您說錯了?現在是1990年,不是九世紀。包辦婚姻,還是五個男人娶一個……這是什麼地方的風俗?我書讀得少,您給我科普一下?”
拉定·多吉的臉漲紅,他身旁的叔叔氣得嘴唇都在抖。
老人一拍桌子,桌上的酥油茶碗跳了一下。
“放肆!”
他怒喝:
“這是家族的決定,是祖輩的約定!輪不到你一個黃毛丫頭在這裏說話!”
舒幡臉上的笑意消失,她往前走了一步,直視着老人。
“家族?”
她視線掃過她父親羞愧的臉。
“二十年前,我父親逃離了這個家族。二十年來,你們誰管過我們的死活?現在我爺爺去世,你們想起我們了。一開口,不是親情,而是要把我賣了,爲家族換取利益。”
“抱歉,這種家族,我高攀不起。”
她嗤笑一聲:
“至於祖輩的約定,誰約定的,您找誰去。我叫舒幡,我父親叫舒明遠,我們是內地來的普通公民。拉定家的事,和我們舒家有什麼關系?”
“你、你這個不孝女!”
老人氣得站起來,指着她的手都在發抖。
林婉清再也忍不住,一把將舒幡護在身後,沖着那老人喊。
“閉嘴!”
“你們憑什麼這麼對我女兒!什麼共妻?你們把人當成什麼了!這是犯法的,你們知不知道!”
拉定·多吉用藏語厲喝:
“這裏是拉薩,是我們拉定家的地盤!由不得你一個漢人女人在這裏撒野!”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林婉清寸步不讓,她拉起舒幡的手就要往外走。
“但我告訴你,誰也別想欺負我女兒!大不了這破家業我們不要了!我們現在就走!”
“站住!”
老人怒喝。
門口兩個高大的藏族漢子立刻堵住去路,皮靴在木地板上發出摩擦聲。
一直沉默的舒明遠,看着被自己連累的妻女,看着她們爲反抗這荒唐的命運挺身而出,羞恥感淹沒了他。
他沖到妻子和女兒面前,張開雙臂護住她們,對着主位上的叔叔,用顫抖卻清晰的藏語喊道:
“叔叔!當年的錯是我犯下的,跟婉清和幡幡沒有關系!你們要罰,就罰我!這門婚事……我不同意!我死也不同意!”
這是他二十年來,第一次正面反抗家族。
老人看着這個從小懦弱的侄子,此刻竟爲了妻女站了出來,表情復雜。他當然知道強扭的瓜不甜,也不想再鬧出一次逃婚的醜聞,讓拉定家和阿沛家再次成爲整個拉薩的笑柄。
今天這場下馬威,本就是一場試探。
屋子裏再次陷入了可怕的寂靜。只有牆上老式掛鍾的秒針在單調地走動,嗒,嗒,嗒。
鬧是沒用的,得給他們一個台階下。
舒幡冷靜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她從父母身後走了出來,神色已經恢復了平靜。
“爺爺臨終前,還在掛念着我父親,肯定不會讓我們難過的。”
她的聲音緩和下來,不再那麼針鋒相對。
“我們一家三口千裏迢迢地趕回來,也是爲了盡孝,爲了讓爺爺入土爲安。我們願意爲家裏出一份力,但不是以這種方式。”
她看向主位上的老人,目光坦然:
“婚姻是我自己的事,我的人生也該由我自己做主。我相信,這也是新時代所倡導的。如果家族需要,我可以學習經營,可以爲家族創造價值,但絕不會出賣我自己的幸福。”
她的話擲地有聲,既表明了強硬的底線,又給足了對方面子,甚至還畫下了一個“爲家族創造價值”的大餅。
老人那雙銳利的眼睛盯着她看了許久,仿佛要將她看穿。
這個孫侄女,和他那個只會逃跑的侄子,完全不一樣。她有腦子,有膽色,更有手腕。
他緩緩地坐了回去,緊繃的氣氛終於鬆動下來。
“哼,說得比唱得還好聽。”
他端起桌上的酥油茶喝了一口,聲音依舊威嚴,卻沒有了之前的怒火。
“阿沛家的人還在偏廳等着,你今天不見,就是不給他們面子。”
“面子是互相給的。”
舒幡不卑不亢地回應。
“他們想見我,是以什麼身份?如果是‘未婚夫’,那很抱歉,我沒有。如果是普通親友,那也該由我來決定什麼時間、什麼地點,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被‘安排’着見面。”
她補充道:
“等爺爺的葬禮結束,我會親自去阿沛家登門拜訪,爲今天的失禮道歉。但不是現在。”
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拒絕了見面,又承諾了後續會彌補,把主動權牢牢抓在了自己手裏。
老人沉默了。
許久,他才揮了揮手,聲音裏透着一股疲憊:
“罷了。先去安頓下來吧。葬禮要緊。”
這就算是……暫時揭過去了?
林婉清鬆了一口氣,感覺後背的襯衫都溼透了。
管家恭敬地走過來,對着他們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態度比來時更加謹慎。
舒幡扶着驚魂未定的母親,路過她父親身邊時,連一個眼神都懶得給他。
拉定·穆青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最終只化作一聲無聲的嘆息,垂頭喪氣地跟在她們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