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仿佛連萬獸谷夜風中的嗚咽,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血腥的勝利給掐斷了喉嚨。
空氣中,濃稠的血腥味混合着泥土的芬芳,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甜膩氣息,鑽入每個幸存者的鼻腔,提醒着他們,剛才那場短暫而慘烈的廝殺,是何等真實。
七八具黑煞宗魔頭的屍體,以各種扭曲的姿態,散落在血泊之中。那名不可一世的築基期頭目,更是被整齊地分成了兩半,溫熱的內髒和着鮮血,將腳下的暗紅色土地浸染得更加深沉。
唯一站着的,只有林清婉和那幾名幸存下來的青雲宗弟子。
他們大口地喘息着,胸膛劇烈地起伏,臉上寫滿了劫後餘生的慶幸,以及一種尚未從極致的緊張中脫離出來的、混雜着恐懼與亢奮的茫然。
沒有人歡呼,沒有人慶祝。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識地、又仿佛被無形的磁石吸引一般,匯聚到了同一個地方。
那個依舊躺在血泊中,衣衫破碎,渾身浴血,胸口只有微弱起伏,仿佛隨時都會咽下最後一口氣的身影——秦凡。
是他,用那匪夷所思的一劍,創造了這個不可能的奇跡。
是他,以一種近乎自毀的方式,爲林清婉執事那驚天動地的一擊,撬開了一道通往勝利的縫隙。
此刻,他靜靜地躺在那裏,像一塊被巨浪拍上沙灘的浮木,卑微,渺小,卻又以一種令人心悸的方式,改變了所有人的命運。
最先打破這死寂的,是林清婉。
她沒有去檢查那些黑煞宗魔頭身上的戰利品,也沒有去安撫那些心神失守的弟子。她收回那柄依舊散發着淡淡青光的飛劍,一步一步地,走到了秦凡的身邊。
她的步履很穩,但若仔細觀察,便會發現她那握着劍柄的玉手,指節因爲用力而微微發白。
她居高臨下地看着地上那個“昏迷不醒”的少年,清冷的月光灑在她絕美的側臉上,投下一片深邃的陰影。她的眼神,復雜到了極點。
震驚、疑惑、審視、警惕……無數種情緒,在她那雙古井無波的眸子深處交織、碰撞,最終,匯聚成了一團連她自己都無法解析的迷霧。
這個秦凡……
她回想着戰鬥中的每一個細節。
那一聲恰到好處的預警,那奮不顧身的一撞,那看似胡亂卻精準無比地磕掉對手兵刃的“巧合”,以及最後那柄……如同神來之筆,又仿佛是死神在夢囈中隨手擲出的破爛木劍。
這一切的一切,都遠遠超出了“運氣”二字可以解釋的範疇。
他究竟是誰?是一個深藏不露的絕世高人,在扮豬吃老虎?還是某個大家族的子弟,身懷異寶,在宗門中歷練?亦或是……某個更可怕的存在,潛伏在青雲宗,另有所圖?
無數個念頭,在林清婉的腦海中閃過。作爲一名性情謹慎、凡事三思的修士,她本能地對一切無法掌控的“變數”,抱有最深的警惕。
而眼前的秦凡,無疑是她生平所見,最大的變數。
她緩緩蹲下身,伸出兩根晶瑩如玉的手指,搭在了秦凡的脖頸動脈上。
脈搏微弱,但尚算平穩。
她又探出一縷神識,小心翼翼地掃過秦凡的身體。
經脈中,內氣幾乎枯竭,而且有多處輕微的震傷。肉身……似乎比尋常鍛體四重弟子要堅韌一些,但傷勢確實不輕,肩頭和肋下的傷口都還在滲着血。
一切,看起來都那麼“合情合理”。一個普通的鍛體境弟子,在經歷了如此慘烈的戰鬥,並且被築基期修士的護體罡氣餘波震飛後,就應該是這個狀態。
可越是“合理”,林清婉心中的疑雲就越是濃重。
就在這時,地上的秦凡,眼皮艱難地顫動了幾下,發出一聲極其微弱的呻吟。
他“醒”了。
這同樣是一場精心策劃的“蘇醒”。他沒有立刻睜開眼,而是先發出一陣痛苦的、壓抑的咳嗽,每一次咳嗽,都仿佛要將他的肺都咳出來一般,嘴角也隨之溢出更多殷紅的血絲。
“咳……咳咳……”
他緩緩地、艱難地睜開雙眼,眼神渙散,充滿了迷茫與痛苦,仿佛一個溺水之人,剛剛被從深海中撈起,分不清現實與虛幻。
“發……發生了什麼?”他的聲音沙啞、幹澀,充滿了劫後餘生的虛弱感,“我……我還活着?”
他的目光,在觸及到近在咫尺的林清婉那張清冷絕美的臉龐時,立刻流露出下意識的“驚恐”與“敬畏”,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後縮了縮。
這番表演,堪稱完美。
他將一個底層弟子面對強者時的真實反應,演繹得淋漓盡致。
林清婉看着他,那雙清冷的眸子仿佛要將他的靈魂都看穿。她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聲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清冷,也都要……低沉。
“那柄木劍,是怎麼回事?”
她沒有問別的,直指核心!
秦凡聞言,身體猛地一顫,渙散的眼神中瞬間充滿了極致的恐慌,仿佛聽到了什麼最可怕的事情。他下意識地想要辯解,卻因爲情緒激動,引發了一陣更劇烈的咳嗽。
“咳咳咳……木劍?什麼……什麼木劍?”他一邊咳,一邊用力地搖頭,眼中充滿了真實的“迷茫”,“我……我只記得,我被那個黑衣服的師兄撞飛了……後面的事……我什麼都不知道……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啊,執事大人!”
在說這番話的時候,他將“情緒感染”技巧發揮到了極致!
那是一種最純粹、最原始的恐懼!一個凡人在面對無法理解的、遠超自身認知範圍的事件時,那種發自靈魂深處的、想要撇清一切關系的本能恐懼!
這種情緒,極具感染力,也極具說服力!
因爲它,足夠真實。
果然,林清婉在感受到他那股幾乎要溢出來的恐懼情緒時,眉頭蹙得更深了。
難道……真的只是一個巧合?一個在極度驚恐之下,身體不受控制做出的本能反應?
這個解釋,雖然荒謬,但看着秦凡此刻那如同受驚兔子般的模樣,似乎……又並非完全沒有可能。
畢竟,凡人之中,也曾有過母親在危急關頭爆發出不可思議的力量,抬起汽車救出孩子的先例。修士在生死一線,激發潛能,做出一些超越常理的事情,也並非絕無可能。
“你先休息。”林清婉最終還是沒有再追問下去。
她知道,現在不是審問的時候。無論這個秦凡身上有什麼秘密,他們首先要做的,是活着離開這個鬼地方。
她站起身,清冷的目光掃過那些依舊處在震驚中的幸存弟子,聲音恢復了往日的鎮定:“所有人,立刻打掃戰場!將所有能用的東西都收集起來!清點傷亡,救治傷員!我們沒有太多時間!”
她的命令,如同一劑強心針,讓衆人從混亂的情緒中清醒過來。
“是!”
衆人連忙應聲,開始行動起來。
兩個外門弟子在這次伏擊中不幸喪生,一名內門弟子也身受重傷,暫時失去了戰鬥力。幸存下來的每一個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地掛了彩。
氣氛,壓抑而沉重。
衆人默默地從死去的同伴身上取下身份令牌,又懷着復雜的心情,開始搜刮那些黑煞宗魔頭的屍體。
秦凡因爲是“頭號重傷員”,被林清婉安排在了原地“休息”,由那名受了輕傷的內門弟子看護。
他躺在地上,看似雙目緊閉,實則心神卻一刻也沒有放鬆。他仔細地觀察着林清婉的每一個動作。
他看到,林清婉親自在那名築基期黑衣頭目的屍體上搜尋。她顯然對戰利品沒什麼興趣,只是在尋找某種特定的東西。片刻之後,她似乎找到了,從那頭目的懷中取出了一個黑色的、似乎是傳訊用的法螺,以及一個看起來頗爲考究的儲物袋,然後便不再理會。
秦凡心中了然。她是在尋找能證明敵人身份和獲取情報的東西。
而他自己,則將目光投向了那個被他用“計謀”殺死的鍛體六重黑煞宗弟子。他記得,那家夥在死前,腰間似乎掛着一個不起眼的黑色皮囊。
他不能自己去拿,那太刻意了。
他用極其虛弱的聲音,對身邊看護他的那名內門弟子說道:“師……師兄,能……能不能扶我一下,我……我想靠着那塊石頭坐會兒,躺着……胸口悶得慌。”
那名內門弟子之前被秦凡用“金剛符”救過一命,對他頗有好感,聞言連忙上前,將他扶了起來,讓他靠在了那具屍體旁的一塊大石上。
秦凡“恰好”就坐在了那個黑色皮囊的旁邊。
他一邊“費力”地喘着氣,一邊用手“無意識”地在身邊摸索,仿佛是在尋找支撐點。然後,他的手,便“不經意”地觸碰到了那個皮囊,並以一種極其隱晦的動作,將其收入了自己的袖中。
整個過程,天衣無縫。
做完這一切,他便再次閉上眼睛,“虛弱”地靠在石頭上,仿佛又快要暈過去一般。
【叮!宿主成功在戰後,以“合理”方式獲取戰利品,符合苟道“雁過拔毛,但絕不留痕跡”之精神。】
【任務獎勵:苟道積分x20。】
秦凡心中毫無波瀾。與小命相比,這點獎勵不值一提。
很快,戰場便打掃完畢。
林清婉將所有收集到的戰利品集中起來,簡單地分揀了一下。大部分都是些黑煞宗常用的歹毒法器和一些品質低劣的丹藥,對他們用處不大。唯有從那築基期頭目身上搜到的那個儲物袋,裏面或許有些好東西。
但林清婉並沒有當衆打開,只是將其收入自己懷中。
“犧牲的兩名師弟,就地掩埋。重傷的李師弟,由你二人負責攙扶。”她有條不紊地分配着任務,“我們的任務還沒有完成,必須盡快趕到血藤峽谷!”
幸存的弟子們默默地點了點頭,氣氛壓抑到了極點。
隊伍再次上路。
只是這一次,整個隊伍的氛圍,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秦凡,作爲“重傷員”,被安排走在了隊伍最中央,由兩名外門弟子攙扶着。
所有看向他的目光,都變了。
那些外門弟子,眼神中充滿了敬畏和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激。
而那幾名幸含存下來的內門弟子,則用一種極其復雜的眼神看着他,有好奇,有警惕,但再也沒有了之前的輕視。
他們都隱約感覺到,這個看起來人畜無害、甚至有些窩囊的外門師弟,身上藏着巨大的秘密。
尤其是林清婉。
她看似在前方專心帶路,但秦凡能感覺到,她那如水般清冷的靈識,十有八九都鎖定在自己身上,監視着自己的一舉一動。
一種全新的、無聲的、緊張的對峙,在兩人之間悄然形成。
秦凡心中暗暗叫苦,但他知道,這是必然的結果。他只能繼續將自己的“悲情英雄”戲碼演下去,演得更逼真,演得更投入。
接下來的路程,在一種詭異的沉默中度過。
或許是剛才那場血戰的煞氣驚走了附近的妖獸,他們竟然沒有再遇到任何襲擊。
秦凡的《血腥感知》技能,也再沒有傳來強烈的警示。但他並沒有放鬆警惕,反而時刻注意着林清婉的反應。
他發現,有好幾次,當他因爲“傷勢發作”而“不經意”地發出一聲悶哼,或者“腳下不穩”需要停頓片刻時,林清婉總會恰好在那個時候停下隊伍,並警惕地探查一番他“不適”的方向。
一種奇妙的、無聲的默契,在兩人之間建立了起來。
他,用最“合理”的方式,傳遞着預警。
她,用最“謹慎”的態度,接收着信號。
終於,在天色即將破曉之際,他們抵達了此行的目的地——血藤峽谷。
還未靠近,一股比之前濃烈十倍的血腥味和煞氣,便如同實質的牆壁般撲面而來!
只見前方,是一個巨大而狹長的峽谷,兩壁陡峭,如同被神人用巨斧劈開。整個峽谷,都被一種碗口粗細、通體暗紅、如同血管般不斷蠕動的詭異藤蔓所覆蓋。
峽谷深處,喊殺聲、爆炸聲、以及法器碰撞的轟鳴聲不絕於耳,顯然,被困在裏面的“尖刀第三隊”,正在進行着殊死搏殺。
而在峽谷的入口處,數道黑影若隱若現,顯然是被黑煞宗的魔頭們給堵住了!
“發信號!”林清婉當機立斷。
一名內門弟子立刻取出一枚特制的煙花,拉動引信。一道青色的光柱沖天而起,在空中炸開,形成一朵青雲宗的雲紋圖案。
信號發出後,峽谷內的戰鬥聲似乎變得更加激烈了。
片刻之後,一名渾身是傷的青雲宗內門弟子,從峽谷內的一處隱蔽石縫中探出頭來,警惕地看着他們。當他確認是林清婉等人後,臉上才露出狂喜之色。
“林師姐!你們終於來了!快!我們需要丹藥!張師兄他快撐不住了!”
林清婉沒有廢話,立刻將那包補給品丟了過去,沉聲問道:“裏面情況如何?敵人有多少?”
那名弟子接過補給,語速極快地說道:“峽谷深處就是地火礦脈的入口之一!但被黑煞宗的人用一種極爲歹毒的‘九鬼鎖魂陣’給封住了!我們幾次強攻都無功而返,反而傷亡慘重!現在峽谷裏,至少還有二十多個黑煞宗的魔頭,由一個叫‘鬼手’的築基中期修士帶領!”
築基中期!
林清婉的臉色,瞬間變得無比凝重。
他們這支殘兵敗將,加上裏面同樣傷亡慘重的“尖刀第三隊”,要面對一個由築基中期修士帶領的、超過二十人的魔頭隊伍?
而且,還被一個聽起來就極爲歹毒的陣法困在了這裏?
這……這已經不是絕境了。
這是死局!
秦凡的心,也徹底沉入了谷底。他看着遠處峽谷深處那隱隱散發着不祥黑氣的區域,心中第一次,涌起了一股真正的無力感。
他精心策劃,步步爲營,好不容易從上一場伏擊中活了下來,結果,卻一頭扎進了一個更加恐怖的、看似無法掙脫的死亡陷阱之中。
“九鬼鎖魂陣……”
他默默地念着這個名字,腦海中,那本完整的《陣法初解》,開始瘋狂地翻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