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傾晚背靠着冰冷的房門滑坐在地,厚重的羊毛地毯吸收了所有聲響,卻吸不走她胸腔裏那股尖銳的痛楚。黑暗中,她緊緊攥着胸前那枚冰冷的婚戒,指尖因用力而泛白。那張泛黃的舊照片如同烙鐵,在她腦海裏留下清晰的印記——顧硯深年輕飛揚的眉眼,蘇清清依偎在他肩頭燦爛的笑容,還有照片背後那行刺目的字跡:“致我的清清,此生不渝。”
“此生不渝……”她無聲地咀嚼着這四個字,喉嚨裏涌上腥甜的鐵鏽味。原來,他並非天生冷漠,他的溫柔、他的笑意、他所有的熱烈與承諾,早已在多年前就給了一個叫蘇清清的女孩。而自己,沈傾晚,不過是他思念成狂時,找來的一個拙劣的復制品。
記憶的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而上。
那個紀念日的夜晚,燭光搖曳,他難得溫和地爲她布菜,她卻對着滿桌自己過敏的食材食不下咽。他那時說:“你今晚很安靜,這樣很好。”現在想來,那不是在誇她,而是在滿意於她的“像”。像那個他心中真正惦記的人。
他帶她出席商業晚宴,在她被輕佻調侃時,他強勢維護,摟住她的腰宣示主權。那一刻她竟可恥地心生悸動,以爲那是占有欲,是些許在意。如今才明白,那不過是雄獅維護自己領地上的所有物,與情感無關,只與尊嚴和掌控欲掛鉤。
甚至是他書房裏那從不讓她觸碰的抽屜,那偶爾深夜她聽到的、門縫下傳來的、他對着電話那端溫柔到近乎寵溺的語氣……所有曾被她在心底爲他找借口忽略掉的細節,此刻都成了佐證她可笑身份的如山鐵證。
她抬起顫抖的手,撫摸自己的臉頰。眼睛,鼻子,嘴巴……真的有幾分相似嗎?所以才會被選中?所以這兩年的婚姻,這場她用盡力氣去扮演的“顧太太”,從頭到尾都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騙局?她付出的真心,她小心翼翼維護的所謂家庭溫暖,在顧硯深眼裏,是不是就像一場蹩腳的木偶戲?他看着她在戲裏賣力演出,心裏是不是在嘲諷着她的不自量力?
一股強烈的惡心感從胃裏翻涌而上。她不是沈傾晚,她只是“蘇清清”的替身,一個用契約買來的影子。她的存在,她的喜怒哀樂,在顧硯深的世界裏輕如塵埃。那些她曾以爲的、黑暗中窺見的一絲光亮,原來只是折射自別人的太陽。
淚水終於決堤,洶涌而出,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用疼痛來壓制那幾乎要沖破喉嚨的悲鳴。昂貴的絲綢睡衣袖子被淚水浸溼,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如同她此刻掙脫不開的屈辱命運。
爲母親高昂的醫藥費,她籤下了那份契約。她以爲自己是忍辱負重,是絕境中的無奈選擇。可現在她才看清,她不僅是賣掉了自己的婚姻,更是徹底出賣了自己的尊嚴和靈魂。她在這座金絲籠裏,扮演着別人,逐漸迷失了自己。
哭了不知道多久,直到眼淚流幹,只剩下幹澀的刺痛。窗外的天色由濃墨般的漆黑,漸漸透出一點灰白,預示着黎明將至。沈傾晚緩緩抬起頭,臉上淚痕交錯,但那雙原本盈滿痛苦和迷茫的眼睛裏,卻有什麼東西在慢慢沉澱,凝固。
她扶着門站起來,雙腿因爲久坐而麻木,每一步都像踩在針尖上。她走到梳妝台前,鏡子裏映出一張蒼白憔悴、雙眼紅腫的臉。很狼狽,很難看。但奇怪的是,看着這樣一張臉,她反而覺得比之前那個精心打扮、努力維持着“顧太太”得體面具的沈傾晚,要真實得多。
她擰開水龍頭,用冰冷的水一遍遍潑在臉上,刺骨的寒意讓她混沌的大腦清醒了幾分。水珠順着她的發梢、臉頰滑落,滴落在白色大理石台面上,洇開一小片深色。
“沈傾晚,”她對着鏡中的自己,聲音沙啞卻異常清晰,“看清楚,這就是你。一個替身,一個影子。”
心髒依然抽痛,但那種滅頂的絕望感,卻開始被一種冰冷的、堅硬的的東西取代。是認清現實後的清醒,是幻滅後的冷靜,甚至……帶着一絲破罐子破摔的狠勁。
蘇清清要回來了。那個正主,那個擁有顧硯深全部愛意和承諾的女人,就要回到這個舞台中央。她這個影子,還有什麼存在的必要?顧硯深會如何處置她?是像丟垃圾一樣把她掃地出門,還是讓她繼續像個擺設一樣留在別墅裏,看着他們恩愛?
不。她緊緊抓住冰冷的洗手台邊緣,指節泛白。
她不會允許自己落到那樣不堪的境地。
兩年的屈辱和欺騙,已經夠了。母親的病情最近趨於穩定,她之前悄悄接的一些設計私活也攢下了一小筆錢。雖然遠遠不夠,但至少是一個開始。離開這裏,離開顧硯深,離開這個讓她窒息的身份。無論前路多難,也比留在這裏,等着被人像抹布一樣丟棄要強。
這個念頭一旦生出,就像野草般在荒蕪的心田裏瘋狂蔓延。
天光漸亮,一縷晨曦透過厚重的窗簾縫隙,恰好照在梳妝台上那個精致的首飾盒上——那是顧硯深在“紀念日”那天,隨手丟給她的,裏面是一條價值不菲的鑽石項鏈。當時她曾爲這份“禮物”竊喜過,現在看去,只覺得那璀璨的光芒無比刺眼,像在嘲諷她的廉價。
她伸出手,沒有打開首飾盒,而是拿起了旁邊一支她常用的、顏色已經用掉大半的口紅。鮮豔的正紅色,是蘇清清從不嚐試的色號,卻是她沈傾晚自己最喜歡的。
她對着鏡子,極其緩慢、卻無比堅定地,將這支屬於她自己的口紅,塗抹在了蒼白的唇上。
鏡中的女人,臉色依舊蒼白,眼圈紅腫,但那雙眼睛裏,絕望漸漸被一種冰冷的決絕所取代,而那抹紅唇,成了她灰敗面容上唯一、卻異常奪目的色彩。
像是在這片屬於蘇清清的陰影領域裏,固執地劃下一道屬於沈傾晚的界限。
夜盡了,戲,也該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