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七十一小時,如同一捧不斷從指縫間漏下的沙。每一粒沙的滑落,都伴隨着愈發清晰的、來自西北方向的低語。
林秋冥的夢境越發混亂。有時是姐姐林秋月在布滿裂痕的鏡中無聲呐喊,口型不斷重復“不要看地下”;有時是第三醫院消化池的灰白霧氣彌漫開來,霧氣中浮現出療養院殘破的窗櫺;更多的時候,是一個模糊的、穿着舊軍裝的身影,背對着他,在昏暗的燈光下,一遍又一遍地、極其仔細地擦拭着什麼金屬器械,發出單調而冰冷的“沙……沙……”聲。每擦一下,林秋冥就覺得自己的意識仿佛也被刮去一層,醒來後總有一陣短暫的失憶和惡心。
白瑾瑜後背的烙印開始出現細微的、針刺般的疼痛,尤其在夜晚和陰雨時。疼痛並不劇烈,卻持續不斷,像是一種惡意的提醒。他將更多時間花在健身房,用近乎自虐的訓練來對抗這種不適和內心的焦躁。染血的戲台木被他摩挲得油亮,那條裂紋邊緣竟隱隱泛出暗紅色,仿佛幹涸的血跡在復蘇。
洪石幾乎不眠不休。他放棄了全面解析,轉而集中精力構建療養院1984-1985年間的“可能性模型”。基於殘缺的平面圖、零星的人事記錄、火災報告,以及鏡先生能量輸送的脈沖頻率,他用紅藍兩色在巨大的白板上畫出了一張令人頭暈目眩的關系網。中心是“地下加固區域”(推測的接收點),輻射出數條線與不同病房、治療室、行政辦公室相連,每條線旁標注着猜測的功能或關聯事件。他的眼睛裏燃燒着一種病態的專注,哥哥洪磊那個出現在1984年評估報告上的籤名,像一根毒刺扎在他心裏。
阿飛則拼命練習白瑾瑜教的技巧,同時努力對抗着那晚巷中招貼畫帶來的心理陰影。他買了個MP3,裏面只錄了一段白瑾瑜找來的、據說有安神效果的古琴曲,在害怕或做噩夢時循環播放。
倒計時進入最後四十八小時,團隊再次齊聚忘川軒。
趙三爺的臉色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凝重。他面前的櫃台上,攤着幾樣東西:三枚用紅繩系着的、薄薄的玉質錢幣(“壓驚玉錢”,貼身佩戴可微弱穩定心神,一次性消耗品);一小瓶氣味辛辣刺鼻的黑色藥膏(“辟瘴膏”,塗抹於鼻下或太陽穴,可抵抗一定程度的精神污染和致幻氣體,效果短暫);還有三張材質特異、觸手冰涼的黑色符紙,上面用銀粉畫着扭曲的符文(“匿息符”,燃燒後可大幅降低自身存在感,對依靠感知鎖定目標的“東西”有效,持續約十分鍾,對高等存在效果不明)。
“這些東西,是我能拿出來的、對你們這次‘預覽’可能有點用的存貨。”趙三爺聲音低沉,“壓驚玉錢每人一枚,關鍵時刻捏碎,能換一瞬清醒。辟瘴膏省着點用,那地方空氣可能有問題。匿息符……慎用,用錯了時機,可能死得更快。”
他將物品推給三人,然後緊緊盯着林秋冥:“你姐姐說的‘舊軍裝老軍人’,我大概知道是誰了。”
衆人精神一振。
“安寧療養院在改爲民用前,有過一段半軍事化管理時期,接收過一批身份特殊的‘病患’。”趙三爺緩緩道,“其中有一個,代號或化名可能叫‘老刀’。參加過早期的特殊戰役,據說在一次任務中,所在小隊遭遇了無法理解的狀況,幾乎全軍覆沒,他是唯一的幸存者,但回來後……就‘不對’了。時而清醒,時而狂躁,有嚴重的創傷後應激,但更麻煩的是,他總說聽見‘地下的聲音’,看見‘不該存在的東西’。他被送到療養院,名義上是治療,實際上……可能是觀察,也可能是隔離。”
“他擦手術刀?”
“那是他的執念,也是他的‘武器’。”趙三爺眼中閃過一絲忌憚,“清醒時,他是個沉默寡言但經驗豐富的老兵;一旦陷入那種狀態……他就不再是‘老刀’,而是被某些記憶或更可怕的東西占據的‘存在’。他擦刀,可能是在準備‘手術’,切除他認知中的‘病灶’——而在他看來,闖入療養院的不速之客,很可能就是‘病灶’。你姐姐讓你用你們外婆的東西給他看一眼,或許是因爲你們外婆那一輩,可能與他,或者與他遭遇的事情,有某種極深的淵源,能喚起他一絲殘存的、屬於‘人’的認知。但這招風險極大,是真正的火中取栗。”
“‘預覽’狀態下的他,會是什麼樣?”白瑾瑜問。
“不確定。可能是他過去的影子,也可能是某種……執念的聚合體。記住,在那種時空碎片化的地方,‘真實’的定義很模糊。你們要找的‘穩定點’和‘錨點’,必須避開他常出沒的區域。”
接下來是詭器的抉擇。
林秋冥幾乎無需猶豫:醫者誓言之徽(核心,提供視野與部分規則感知)、殘照鏡(仿品)(偵查可能的關鍵)、伶魂玉簪(雖沉寂,但作爲已綁定詭器,或許在特定環境下能被刺激或提供某種聯系)。他將外婆的錦囊貼身藏好,不算在攜帶限額內。
白瑾瑜的選擇是:染血的戲台木(主要戰力,雖破損)、從趙三爺那裏換來的一副老舊的、指關節處包銅的拳刺(“碎骨拳刺”,近戰利器,對非實體也有一定傷害,代價是使用後手腕會酸痛數小時),以及一枚他自己準備的、刻着模糊虎頭的金屬兵牌(非詭器,是他的私人念物,寄托某種守護意念)。
洪石帶了:他那面裂痕更多的殘破妝鏡(關鍵時刻定身)、一套改裝的多功能工具鉗(非詭器,但實用),以及一個用銅錢和芯片焊接的、不斷發出輕微“滴答”聲的自制羅盤(“紊亂指針”,在能量異常或時空不穩定區域指針會瘋狂旋轉,偶爾可能指向‘相對穩定’的方向,代價是使用時會輕微頭痛)。
阿飛作爲協助者,只允許帶一件。他選擇了白瑾瑜給他找來的一個老式銅哨(“警醒哨”,吹響聲音不大,但能穿透部分精神幹擾,暫時喚醒恍惚的人,對吹哨者自身有輕微精神負荷)。
確定攜帶物品後,趙三爺給了最後的、也是最重要的建議:
“預覽任務,核心在‘觀察’與‘預置’。不要戀戰,不要深究。你們的首要目標是找到至少一個‘穩定點’,設下錨點。穩定點通常具備以下特征之一:與現實錨點(如你們帶來的強烈個人物品)產生共鳴的地方;時空擾動相對輕微的區域;或者是……某個強大‘存在’不願或無法輕易觸及的‘空白’或‘死角’。”
“錨點設置,需要你們的‘血’、‘念’和一件‘信物’。血滴落,意念集中灌注於信物,將其置於選定位置。成功後,你們會獲得模糊的感應,並且在後續正式任務中,可以嚐試‘呼喚’或‘回歸’該錨點附近。”
“最後,警惕一切‘重復’和‘循環’。那是碎片化場景最常見的陷阱。如果發現自己在走回頭路,或者看到完全相同的場景人物重復出現,立刻嚐試改變你們自己的行爲模式,或者使用匿息符脫離那個‘循環片段’。”
倒計時二十四小時。
林秋冥終於決定,在進入前,再去見一次姐姐。
槐安路七十四號之三的門,這次敲了很久才開。林秋月的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眼下的青黑濃重,整個人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她將林秋冥讓進屋內,迅速關上門。
堂屋裏,那面原本掛在牆上的普通穿衣鏡,此刻被厚厚的黑布蒙着,但布幔下依然散發出一種令人不安的寒意。
“小弟,”林秋月的聲音虛弱但急迫,“時間不多了。我長話短說。我在鏡中……看到了一些關於‘預覽’的碎片。”
她咳嗽幾聲,繼續道:“療養院的‘預覽’,是基於1985年3月20日——大火前一天的‘記憶回響’構建的。但裏面摻雜了更早的記憶碎片,甚至可能有……來自‘地下’的夢境投射。你們會看到許多‘病人’,他們有的真實,有的是執念,有的是……披着人皮的別的東西。”
“穩定點……我看到了三個可能的位置。”她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快速畫出簡陋的示意圖,“第一,三樓東側盡頭的雜物間,那裏曾是一個老護士偷偷存放私人物品的地方,殘留着比較強的‘個人生活氣息’,時空擾動相對少。第二,一樓西側的舊鍋爐房角落,靠近外牆,地下能量脈動在那裏有個奇異的‘盲區’。第三……”她頓了一下,眼神裏流露出恐懼,“地下檔案室的門口。那裏不穩定,危險,但……如果你們能成功設下錨點,可能獲得對地下區域的部分‘感知權限’,代價是可能被地下的‘東西’提前標記。”
“哪個最推薦?”
“雜物間最安全,但收益最小,可能只是個臨時避難所。鍋爐房角落折中。地下檔案室門口……是賭命。”林秋月抓住林秋冥的手,她的手冰涼,“還有,關於那個‘老刀’……我看到了更多。他在‘預覽’裏,大部分時間會徘徊在二樓西側走廊和重症監護區附近。他擦刀時,不能被打斷,也不能被注視超過三秒。如果……如果他轉向你們,眼神變得空洞,停下擦刀的動作……立刻逃,用盡一切方法逃!外婆的錦囊,只有在他出現‘詢問’或‘困惑’表情的瞬間,才能使用!時機稍縱即逝!”
她說完這些,仿佛耗盡了力氣,靠在椅背上喘息。
“姐,你這邊……”
“鏡子……越來越不聽話了。”林秋月苦笑,看了一眼被蒙住的鏡子,“我在消化那些‘記錄’,它們也在試圖消化我。不過暫時還能撐住。你們……一定要小心。‘預覽’雖不是完整場景,但死在裏面,就是真的死了。錨點……是你們後續唯一的優勢。”
離開槐安路時,林秋冥心情無比沉重。姐姐的狀態岌岌可危,而他們即將踏入的,是一個已知就布滿致命陷阱的雷區。
倒計時最後十二小時。
團隊最後一次線上會議,核對所有細節,統一行動暗號,明確遭遇各種情況的優先級(生存 > 設置錨點 > 偵查 > 其他)。洪石將他構建的“可能性模型”關鍵部分打印出來,人手一份簡略圖。白瑾瑜檢查了所有人的基礎裝備(堅固的衣褲鞋、便攜食物和水、急救包、冷光棒等)。
夜色漸深。
林秋冥躺在床上,卻毫無睡意。他撫摸着胸前的徽章,感受着那平穩的溫熱,又碰了碰懷裏的錦囊和沉寂的玉簪印記。他將壓驚玉錢的紅繩系在左手腕,冰涼的玉質貼着皮膚。
窗外的城市依舊燈火闌珊,但他知道,在普通人看不見的層面,某種通往深淵的通道,正在緩緩打開。
最後三小時。
他收到白瑾瑜的信息:“烙印開始發燙,有規律的搏動感,像心跳。”
洪石的信息緊隨其後:“紊亂指針在自己轉動,指向西北,速度在加快。”
阿飛發來一個簡單的:“準備好了,怕,但能行。”
林秋冥回復:“記住計劃,保持聯系,活下去。”
最後半小時。
他起身,最後檢查了一遍背包。將趙三爺給的辟瘴膏和匿息符放在最易取用的側袋。喝下一大杯水,深呼吸,試圖讓劇烈的心跳平復。
最後十分鍾。
房間裏的燈光開始輕微地、有節奏地明暗閃爍,如同呼吸。牆壁上,他投下的影子邊緣變得模糊,似乎有了自己的動作,微微搖曳。一種低頻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嗡鳴聲,從四面八方滲透進來。
最後三分鍾。
手腕上的電子表數字跳動變得粘滯。空氣變得沉重,帶着一股淡淡的、仿佛陳舊消毒水和鐵鏽混合的氣味。窗戶玻璃上,凝結出一層薄薄的、灰白色的霜氣,霜氣中隱約有細小的、像血管般的紋路在蔓延。
最後一分鍾。
林秋冥左手握緊醫者誓言之徽,右手捏住了口袋裏的匿息符。他閉上眼,又睜開,目光堅定。
手腕上的表,數字歸零。
“嘀——”
不是來自手表,而是來自腦海深處的一聲尖銳鳴響。
瞬間,所有的燈光徹底熄滅。不是停電,而是光本身仿佛被吸走了。絕對的黑暗降臨,吞沒一切聲音和色彩。
在黑暗達到頂點的刹那,林秋冥感覺腳下堅實的地面消失了。他像是站在一個無形的懸崖邊緣,然後,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輕輕推了下去。
墜落感。
耳邊是呼嘯的風聲,卻又死寂一片。
眼前並非純粹的黑暗,而是快速掠過的、支離破碎的色塊和光影:慘白的牆壁碎片、鏽蝕的鐵床欄杆、扭曲的人影、翻飛的病歷紙、燃燒的火焰、還有……一雙在深淵最底層緩緩睜開的、渾濁的巨大眼睛。
下墜的速度開始減緩。
腳下傳來了觸感——堅硬,冰冷,是粗糙的水磨石地面。
昏暗的、不斷閃爍的蒼白光線,從頭頂某處滲下。
空氣中彌漫着濃烈得令人作嘔的消毒水氣味、陳年灰塵味、還有一種……淡淡的、甜膩的腐爛氣息。
林秋冥穩住身形,迅速環顧四周。
他站在一條漫長而空曠的走廊裏。牆壁是早已過時的淡綠色牆圍,上半部分刷着慘白的石灰,許多地方已經斑駁脫落,露出下面的磚塊。地面是老舊的水磨石,布滿裂紋和污漬。頭頂是長長的、間隔很遠的白熾燈管,一半以上已經熄滅,剩下的幾盞也在不停地閃爍,發出“滋滋”的電流聲,將晃動的陰影投在牆壁和地上。
走廊兩側是一扇扇緊閉的、漆成深綠色的木門,門上的觀察窗玻璃大多模糊不清,有的後面似乎貼着什麼東西。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連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聲,在這寂靜裏都被放大得令人心慌。
這裏就是……1985年3月20日的安寧療養院?
林秋冥低頭看向左手腕,那裏,原本消失的戲台印記並未重現,但皮膚下牡丹輪廓的位置,傳來一陣微弱卻清晰的悸動。伶魂玉簪,似乎對這個環境產生了反應。
他嚐試感應白瑾瑜、洪石和阿飛。醫者誓言之徽傳來極其微弱的、分散的共鳴——他們還活着,但似乎不在附近,分散在了這座龐大建築的不同的方位。
“預覽任務,開始。”
一個冰冷的、非男非女的聲音,直接在他意識中響起。
“偵查範圍:主樓1-3層,部分地下區域(入口未鎖定)。禁止進入:院長室(已鎖定)、重症監護核心區(能量紊亂)。首要目標:建立至少一個有效錨點(0/1)。次要目標:收集場景信息碎片(0/?)。生存時限:預覽場景穩定期預計6小時(現實時間約60分鍾)。場景崩潰倒計時開始。”
一個半透明的血色倒計時浮現在他視野邊緣:05:59:58。
六小時。
林秋冥深吸一口帶着腐朽味道的空氣,強迫自己冷靜。他看向走廊兩端。一端盡頭隱約有向下的樓梯,另一端則通往更深的黑暗。
首先要確定自己的位置,然後盡快與其他人匯合,或者……至少找到一個合適的穩定點。
他邁開腳步,水磨石地面發出輕微的回響。經過第一扇病房門時,他下意識地瞥向觀察窗。
模糊的玻璃後面,一張慘白的、毫無表情的臉,正緊緊地貼在玻璃上,空洞的眼睛“注視”着走廊。
似乎察覺到了林秋冥的目光,那張臉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咧開了一個標準的、弧度完美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