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文的B計劃,效果出乎意料的好。
第二天一早,他一出門,就敏銳地察覺到,京城的輿論風向,變了。
《京城奇女子傳》像長了翅膀一樣,一夜之間傳遍了大街小巷。茶館裏的說書人,已經將“秦如虎單臂擒牛”的故事改編成了評書,說得是繪聲繪色,聽客們如癡如醉。
路人們看他的眼神,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不再是單純的同情或幸災樂禍,而是多了一種復雜的、難以言喻的情緒,那情緒裏混雜着嫉妒、羨慕,以及一種“你小子何德何能”的酸楚。
“聽說了嗎?秦將軍家的那位,根本不是什麼母老虎,那是一位胸懷家國的奇女子!”
“是啊是啊,我也聽說了!那篇《奇女子傳》寫得太好了!此女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啊!”
“這麼說來,蘇文這小子,是撿到寶了?”
“何止是撿到寶!這簡直是祖墳上冒青煙了!我怎麼就沒這等好運氣!”
蘇文聽着這些議論,內心毫無波瀾,甚至還有點想笑。
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他成功地將秦如虎從一個“燙手山芋”,變成了一塊“誘人肥肉”。現在,他只需要安靜地等待,等那些聞到腥味的鯊魚——比如魏公子——主動上鉤。
他優哉遊哉地去集市上買了些米和菜,甚至奢侈地割了二兩肉,準備回家給自己慶祝一下B計劃的階段性勝利。
然而,當他哼着小曲,一瘸一拐地回到自己那破落的小院時,他臉上的笑容,凝固了。
院門,是虛掩着的。
蘇文的心,猛地一沉。
他一個獨居的、窮困潦倒的“殘疾”書生,家裏連耗子都不屑於光顧,不可能有客來訪。
他立刻警覺起來,將手中的菜籃子悄悄放下,從門邊抄起一根用來頂門的木棍,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推開了門。
院子裏空無一人。
但堂屋的門,卻開着。
一股若有若無的、清冷的香氣,從屋裏飄了出來。那不是尋常女子的花粉香,而是一種混合了皂角和淡淡汗水味的、極具侵略性的味道。
蘇文握緊了手中的木棍,手心裏全是汗。
是魏公子派來的殺手?還是……
他一步一步,挪進了昏暗的堂屋。
屋裏,站着一個人。
一個身穿黑色勁裝的女子,正背對着他,欣賞着牆上那幅他前幾日隨手畫的《鹹魚翻身項目規劃圖》。
那女子身形高挑挺拔,一頭烏黑的長發用一根簡單的木簪束在腦後,顯得幹練利落。即便只是一個背影,也能感受到那身姿中蘊含的驚人力量。
蘇文的心跳,漏了半拍。
他知道她是誰了。
女子仿佛聽到了他的心跳聲,緩緩地轉過身來。
那一瞬間,蘇文感覺自己的呼吸都停滯了。
沒有傳說中的“身高八尺,腰圍也是八尺”,眼前的女子,身形勻稱,線條流暢,充滿了健康而野性的美感。她的五官明豔大氣,尤其是一雙微微上挑的鳳眼,銳利如刀,仿佛能洞穿人心。
她的手裏,正把玩着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那匕首在她靈巧的手指間翻飛,劃出一道道銀色的光弧,看得蘇文眼花繚亂。
她就那麼靜靜地看着他,沒有說話,但那強大的氣場,已經讓整個房間的溫度都下降了好幾度。
“秦……秦姑娘?”蘇文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強作鎮定地開口。
秦如虎沒有回答,而是將目光,投向了他手中的木棍,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蘇先生,你就是用這個,來招待客人的?”
蘇文尷尬地笑了笑,扔掉木棍,拍了拍手上的灰,很自然地切換到了“商務談判”模式:“不知秦姑娘大駕光臨,有失遠迎。請坐。”
他指了指那張搖搖欲墜的椅子,自己則一瘸一拐地走到主位上坐下。他知道,在這種氣場被全面壓制的情況下,絕對不能示弱。一旦示弱,就會徹底失去主動權。
秦如虎也不客氣,大馬金刀地坐了下來。她將那把匕首“當”的一聲,插在了面前的木桌上。匕首的刀刃,入木三分,整個桌面都爲之一震。
這是一個下馬威。
蘇文眼皮跳了跳,臉上卻依舊掛着職業化的微笑:“秦姑娘好身手。不知姑娘今日前來,所爲何事?”
他在裝傻。
秦如虎鳳眼微眯,她不喜歡繞圈子。她從懷裏掏出一張紙,扔在桌上,推到蘇文面前。
那正是他寫的《京城奇女子傳》。
“這篇文章,寫得不錯。”秦如虎的聲音清冷,帶着一絲嘲諷,“文采斐然,想象力豐富。就是不知道,蘇先生的脖子,有沒有你的筆杆子硬?”
赤裸裸的威脅。
蘇文的心跳又加速了,但他知道,越是這種時候,越要冷靜。他拿起那篇文章,裝模作樣地看了看,然後一臉無辜地抬起頭:“秦姑娘在說什麼?這篇文章文筆優美,情感真摯,乃是不可多得的佳作。怎麼,姑娘認識寫這篇文章的人?”
他在飆演技。
秦如虎看着他那張“純良無害”的臉,心中冷笑一聲。
果然是個僞君子。比那些真小人,更令人惡心。
她決定不再試探,直接攤牌。
“蘇文,我沒時間跟你演戲。”她的聲音冷了下來,“你先是在望江樓‘自污’,發現行不通。然後,立刻調轉槍口,用‘捧殺’的手段,來對付我。你打的什麼算盤,以爲我不知道嗎?”
蘇文臉上的笑容,終於僵住了。
他沒想到,對方竟然如此直接,一語道破了他的所有計劃。
更讓他震驚的是,對方竟然準確地使用了“自污”和“捧殺”這兩個詞。這兩個詞,帶有強烈的現代公關色彩,在這個時代,絕不可能有人知道。
除非……
一個大膽到讓他自己都覺得荒謬的念頭,從他心底冒了出來。
他看着秦如虎,眼神變了。他決定,用一個暗號,來試探一下。
“秦姑娘言重了。”蘇文收起了笑容,換上了一副嚴肅的表情,“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想對自己的‘個人品牌形象’,進行一次‘危機管理’罷了。畢竟,誰也不想被動地接受一個完全不符合自己‘核心價值觀’的‘項目’,不是嗎?”
他刻意加重了幾個詞的讀音。
秦如虎的瞳孔,猛地一縮。
個人品牌形象?危機管理?核心價值觀?項目?
這些詞,每一個都像一把鑰匙,精準地插進了她腦海深處某個塵封已久的鎖孔裏。
她那套“母老虎”的人設,在她自己的定義裏,就是一套抵御外界風險的“品牌防火牆”。她拒絕政治聯姻的行爲,就是一次次成功的“項目風險規避”。
這些現代管理學的思維方式,是她最大的秘密。她一直以爲,這個世界上,只有她一個人是這麼思考問題的。
而現在,眼前這個看似弱不禁風的書生,竟然用同樣的方式,在和她對話。
氣氛,再次陷入了詭異的寂靜。
這一次,輪到秦如虎震驚了。
她看着蘇文,蘇文也看着她。兩人眼中,都充滿了驚疑、試探和一種找到同類的不可思議。
良久,秦如虎緩緩地,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你……到底是誰?”
蘇文沒有回答,而是反問道:“你先告訴我,你的那套‘負面人設’,你的‘防火牆策略’,是誰教你的?”
兩人四目相對,空氣中仿佛有電光在閃爍。
終於,秦如虎深吸一口氣,身體向後靠在椅背上,緊繃的氣場,瞬間鬆懈了下來。她拔出桌上的匕首,收回鞘中,然後用一種混合着無奈、自嘲和釋然的語氣說道:
“好吧,我承認,我小看你了。”
她看着蘇文,一字一句地說道:“我那套人設,沒人教。是我自己想出來的。我只是不想,成爲一顆任人擺布的棋子。”
蘇文笑了。
他也放鬆了下來,靠在椅背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雖然對方並非他想象中的“老鄉”,但她的思維方式,她的邏輯,毫無疑問,是和他站在同一個層面上的。
他終於明白,爲什麼自己所有的計劃,都會被她輕易看穿。
因爲,他們是同一類人。
“我叫蘇文。”他重新自我介紹道,這一次,眼神裏充滿了真誠,“我的目標,也很簡單。和你一樣,我也不想成爲一顆棋子。我想……退婚。”
“合作吧。”秦如虎幾乎是脫口而出。
當她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之後,連她自己都愣了一下。但隨即,她就肯定了這個想法。
和聰明人合作,遠比和一個蠢貨當敵人,要省心得多。
“好。”蘇文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合作。”
沒有合同,沒有誓言,只有簡單的兩個字。但他們都知道,這個“退婚同盟”,比任何契約都更加牢固。
因爲,他們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能聽懂對方“黑話”的“同行”。
秦如虎站起身,準備離開。走到門口時,她又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蘇文:“你的腿,怎麼回事?”
“哦,前幾天,被魏公子的狗腿子打的。”蘇文無所謂地說道。
秦如虎的眼中,閃過一絲寒芒。
“知道了。”她沒有多說,轉身,身影一閃,便消失在了院外。
蘇文看着她離去的方向,又看了看桌上那篇被他寄予厚望的《京城奇女子傳》,苦笑着搖了搖頭。
他知道,B計劃,也以一種他完全沒想到的方式,失敗了。
但這一次,他並不沮喪。因爲他雖然損失了一個計劃,卻收獲了一個意料之外的、強大無比的盟友。
他重新拿起筆,在《鹹魚翻身項目規劃圖》上,劃掉了A計劃和B計劃,然後在下面,重重地寫下了C計劃的標題。
C計劃:戰略結盟與協同作戰。
他的目光,投向了窗外。他知道,從這一刻起,這場“退婚”大戲,才算真正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