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陳帆終究沒能醒來。在重症監護室掙扎了十天後,他的生命體征如同風中殘燭,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徹底熄滅了。心電監護儀上那刺眼而永恒的直線,宣告了一個年輕生命的終結,也引爆了早已積蓄到頂點的風暴。

橫超和林慈接到醫院緊急通知趕到時,ICU外的走廊已是一片絕望的哭海。陳帆的母親直接暈厥過去,被親友抬到一旁急救。陳大勇,這個曾經魁梧憤怒的男人,此刻像被抽掉了脊梁,癱坐在冰冷的地磚上,背靠着牆壁,雙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喉嚨裏發出不成調的、如同破舊風箱般的嗬嗬聲,那是悲痛到了極致,連哭泣都失聲的絕望。

林慈作爲醫生,見慣生死,但此刻面對的是自己兒子間接造成的悲劇,面對的是同事遞來的、籤着自己名字的最終死亡通知單(作爲家屬通知方之一),她的手抖得幾乎握不住筆。巨大的職業倫理沖擊和母親身份的悲憫,讓她瞬間臉色慘白如紙,幾乎站立不穩。橫超緊緊扶住妻子,感受到她身體劇烈的顫抖。他自己的心也沉入了無底深淵,那份持名念佛帶來的法喜,在如此殘酷的死亡面前,顯得如此遙遠和…蒼白。

“南無阿彌陀佛…” 他下意識地在心中默念,但這一次,佛號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微弱的漣漪便被沉重的黑暗吞沒。巨大的無力感和對星河未來的強烈擔憂,如同冰冷的巨蟒,纏繞住他的心髒。

就在這時,陳大勇空洞的目光緩緩轉動,最終死死地釘在了橫超和林慈身上。那目光,不再是單純的憤怒,而是淬了毒的、刻骨的仇恨和…一種令人心悸的、失去理智的空洞!

“是你們…是你們家那個…” 陳大勇的聲音嘶啞破裂,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帶着血淚,他掙扎着想站起來,卻被身邊的親友死死按住。“他…他害死了我兒子!他害死了陳帆!” 他指着橫超和林慈,手指劇烈地顫抖,赤紅的眼睛幾乎要瞪出血來。“我的帆帆…他才…他才…” 悲慟再次淹沒了他,他癱軟下去,發出野獸般絕望的哀嚎,巨大的拳頭徒勞地捶打着地面,那聲音沉悶得令人窒息。親友們緊緊抱着他,試圖安撫這無法安撫的傷痛,整個走廊回蕩着他撕心裂肺的哭嚎和對橫超一家模糊不清的咒罵。

橫超看着眼前這人間至痛的景象,心髒被狠狠攥緊。他清晰地“看到”了陳大勇此刻的瘋狂源於何等的喪子之痛(集),這撲面而來的仇恨,正是他必須承受的苦果的一部分(苦)。反擊或辯解,只會火上澆油,墮入更深的怨怨相報(集)。

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本能的恐懼和自衛沖動(愛——嗔恚,取——反擊)。昨夜那深沉念佛定境的餘韻,如同最後一道堅固的堤壩,攔住了情緒的洪流。

**“忍辱!波羅蜜!”** 一個清晰的意念如同閃電般劃過橫超混亂的心海!他輕輕推開林慈攙扶的手,無視周圍或憤怒或同情的目光,向前一步,對着被親友攙扶着、仍在嚎哭掙扎的陳大勇的方向,雙手合十,深深鞠躬,腰彎得很低很低。

他的聲音不大,卻帶着一種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真誠,穿透了混亂的嘈雜:

“陳先生…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他抬起頭,直視着陳大勇那雙燃燒着痛苦和仇恨火焰的眼睛,沒有躲閃:

“陳帆的事…我們…萬死難辭其咎。您此刻的痛…我們…感同身受(他用了這個詞,帶着切膚之痛)。千錯萬錯,根源都在我們。您所有的恨、所有的怨,我們都認,我們都背。待陳帆後事稍定,該負的法律責任,該盡的賠償義務,我們…絕無二話。只求您…千萬…千萬保重身體…”

橫超的話語,沒有華麗的辭藻,只有沉痛的自責和全然的承擔。那“萬死難辭其咎”、“感同身受”、“所有的恨、所有的怨,我們都認,我們都背”的沉重擔當,讓瘋狂哭嚎中的陳大勇如同被扼住了喉嚨,狂暴的掙扎竟慢慢停了下來。他死死盯着橫超,胸膛劇烈起伏,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怪響,最終,那刻骨的仇恨和極致的悲痛化爲一聲更加淒厲的哀嚎:“我的帆帆啊——!” 整個人徹底脫力,被親友緊緊抱住,只剩下絕望的、仿佛要嘔出靈魂的痛哭。

風暴的中心,因爲橫超這出人意料的、全然承受的姿態,暫時避免了最激烈的肢體沖突。但彌漫的悲傷、怨恨和沉重的壓力,並未消散分毫。

回到那個臨時租住的、家徒四壁的小屋,氣氛壓抑得如同墳墓。星河蜷縮在角落的舊墊子上,臉色慘白如紙,身體不住地劇烈發抖。陳大勇那撕心裂肺的哭嚎和刻骨仇恨的眼神,如同冰冷的鋼針,反復刺穿着他的神經。陳帆死亡的冰冷事實,混合着巨大的罪惡感和對未來的無邊恐懼,將他徹底吞噬。他像個溺水的人,眼神渙散,陷入深深的創傷後應激狀態,嘴裏無意識地喃喃:“死了…他死了…是我…是我害的…他們會殺了我的…完了…都完了…”

林慈緊緊抱着兒子,淚流滿面,輕聲安撫:“星河,別怕,爸爸媽媽在…別怕…” 但她的聲音也充滿了無力感。

橫超的左肩雖然沒有挨上那一拳,但精神上的重壓絲毫不輕。身體的疲憊,家庭的壓抑,外界的敵意,如同三座大山壓來。他知道,此刻作爲這個破碎家庭的支柱,他絕不能倒下。他需要力量,需要定力,需要那曾在深夜給予他法喜的佛號力量!

他走到星河面前,無視自己的疲憊,在兒子身邊緩緩坐下。他沒有立刻說話,只是伸出寬厚的手掌,輕輕覆蓋在兒子冰冷顫抖、緊握成拳的手上。那掌心傳來的溫熱和沉實的觸感,讓星河無意識的顫抖似乎微弱了一絲。

“星河,” 橫超的聲音低沉而溫和,不再是責備,只有深沉的悲憫和一種磐石般的安穩,“爸爸知道,你很害怕,很痛苦,覺得天都塌了,是嗎?”

星河渙散的目光微微動了一下,喉嚨裏發出模糊的嗚咽。

“爸爸也一樣,很痛,很沉重。” 橫超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承認着自己的脆弱,這反而讓星河緊繃的神經稍稍鬆弛了一點。“陳帆走了,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是我們家種下的巨大惡業顯現了。恐懼、逃避、胡思亂想,就像掉進了流沙,只會讓我們越陷越深,讓這惡業的力量更加沉重。”

他停頓了一下,感受到兒子手上傳來的微弱回應,繼續說道:

“還記得爸爸有時候會念的那句‘南無阿彌陀佛’嗎?它不僅僅是一句祈求,更像是在心裏點起一盞燈。當黑暗無邊無際的時候,當恐懼要把我們吞沒的時候,當心像野馬一樣亂跑停不下來的時候…試着把這盞燈點亮。把所有的害怕、所有的自責、所有的混亂念頭,都試着…試着輕輕地放下,把心收回來,就放在這六個字上。”

橫超的聲音更加柔和,帶着一種引導的意味:

“來,星河,閉上眼睛也行,睜着也行。跟着爸爸,輕輕地念,或者就在心裏默念。不用想別的,就念這六個字:‘南—無—阿—彌—陀—佛—’。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念…”

橫超自己率先閉上眼睛,不管心頭的陰霾,用盡心力,清晰而沉穩地、如同敲打木魚般,緩緩念出聲:“**南—無—阿—彌—陀—佛—**”

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奇異的安定力量,在壓抑的小屋裏緩緩流淌。

林慈看着丈夫,眼中含淚,也默默合十,嘴唇微動,跟着默念起來。

星河被父親掌心的溫度和那沉穩奇異的念佛聲包圍。他混亂、狂奔的思緒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輕輕按住。聽着那一聲聲沉穩的“南無阿彌陀佛”,看着父親雖然疲憊卻異常沉靜專注的側臉,一股微弱而陌生的暖意,似乎從父親緊握的手和那聲聲佛號中傳遞過來。

他顫抖着嘴唇,巨大的恐懼和懷疑依然存在,但一種溺水者抓住浮木的本能驅使着他。他嚐試着,發出幾乎聽不見的、氣若遊絲的聲音:“南…無…”

“很好,星河,就這樣,慢慢來。” 橫超沒有催促,只是握着他的手緊了緊,自己的念佛聲依舊沉穩清晰,像在爲他鋪路。

“南…無…阿…彌…” 星河的聲音帶着濃重的哭腔,斷斷續續。

“陀…佛…” 橫超輕聲地接上,帶着鼓勵。

“南無…阿彌陀佛…” 星河終於完整地、微弱地念出了一遍。

“南無阿彌陀佛…” 第二遍,聲音雖然嘶啞顫抖,卻清晰了些。

“南無阿彌陀佛…”

“南無阿彌陀佛…”

他不再刻意去想陳大勇的哭嚎,不再刻意去想陳帆的死亡,不再刻意去想那無邊的恐懼。他只是笨拙地、一遍又一遍地,跟隨着父親那沉穩的節奏,念誦着這六個字。奇異地,那幾乎要將他撕裂的窒息感和失控感,似乎真的…**被約束住了**。雖然依舊沉重如山,但那瘋狂奔涌的黑暗洪流,像是被這簡單重復的佛號聲築起了一道堤壩,暫時圍攏起來,不再肆意沖垮他僅存的理智。一種麻木的平靜,伴隨着深深的疲憊,慢慢籠罩了他。

橫超聽着兒子逐漸穩定、雖然依舊帶着傷痛卻不再歇斯底裏的念佛聲,心中那持名的力量感也在悄然增強。他引導着妻兒,三人圍坐在一起,在這家徒四壁、風雨飄搖的鬥室之中,一聲聲“南無阿彌陀佛”的誦念,匯成了一股微弱卻堅韌的暖流,如同寒夜中搖曳的燭火,對抗着屋外無邊無際的黑暗與寒意。

夜深人靜。星河終於在極度的身心疲憊和持續的念佛聲中,歪倒在墊子上沉沉睡去,眉頭依然緊鎖,但呼吸已平穩許多。林慈也支撐不住,在丈夫的勸說下回房休息。

橫超獨自一人坐在窗邊的小凳上。窗外,城市的霓虹依舊閃爍,卻照不進他內心的沉重。陳帆的死亡、陳家的仇恨、即將到來的法律程序、巨額賠償的最終落實、星河的心理創傷… 無數難題如同猙獰的惡獸,在黑暗中窺伺。

“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他低聲念誦着。沒有了昨夜的法喜充滿,只有一種沉重的、如同背負着萬鈞重擔前行的堅持。但在這堅持中,他清晰地感受到一種力量——一種源於“認業”、“擔業”、並在此基礎上去“轉業”的**定力**。

他不再幻想佛號能立刻消除災難。他深刻理解了“忍辱波羅蜜”的真義——並非懦弱地忍受,而是在看清因果業力後(苦、集),以無畏的擔當和深沉的悲心,去承受本應承受的苦果(滅的起點),並在承受中,努力轉化自心,種下善因(道)。白天面對陳大勇時那份全然的承擔和真誠的道歉,正是這種忍辱的體現。它或許無法立刻化解仇恨,但在因果的法則下,卻是打斷新一輪怨怨相報輪回(集)的微弱契機,是爲未來可能的和解(滅)埋下的一顆種子。

“南無阿彌陀佛…” 他念誦着,感受着心頭的沉重。這份沉重中,沒有了怨天尤人,只剩下一種“**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的了然。苦難是空性的示現,但承擔苦難、轉化苦難的過程,卻是真實不虛的修行道場(道)。肩頭雖無拳傷,但心上的重擔就是此刻的修行。

他緩緩閉上眼睛,將所有的煩惱、擔憂、疼痛都融入連綿的佛號中。佛號如同穿越黑暗的纖繩,連接着此岸的苦難與彼岸的光明。他緊緊抓住它,以忍辱爲舟,以持名爲楫,在業海的風暴中,艱難地維持着航向。風波不止,定力不搖。這娑婆世界的礪心之路,於最黑暗處,方顯那一聲佛號中蘊含的、穿越生死的微光與力量——那並非瞬間的救贖,而是在苦難中照見自性、於承擔中走向覺醒的永恒指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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