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棠的心猛地一跳。助工助學？她從未在招生簡章上看到過這個。是真是假？是又一個虛無縹緲的希望，還是……
她猛地抬頭，看向林姐。林姐卻已經收回了目光，拍了拍她的肩膀：“行了，別傻站這兒淋雨了。真想試試，就趕緊進去問問清楚，名額可不等人。”
說完，她笑了笑，轉身融入了街角的人流。那把素雅的傘很快消失不見。
紀棠站在原地，雨水順着她的發梢滴落。她低頭看着手裏的簡章，又抬頭看看那扇玻璃門。
林姐的話在她腦中反復回響。“助工助學”、“真有決心學的人”……這像是一道微光，一道需要她拼盡全力才能抓住的微光。
她不再猶豫，深吸一口氣，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毅然推開了那扇沉重的玻璃門。無論有沒有那個計劃，她都要問一問，搏一把。
幾天後，沈聿在一場重要會議上有些心不在焉。投影儀的光束打在幕布上，高管們爭論着市場布局和收購案。
數字和圖表在他眼前飛舞，卻難以進入他的大腦。他指間無意識地轉着一支萬寶龍鋼筆，腦海裏回蕩的卻是林姐前一天晚上的電話。
“她真的去問了，挺堅決的。我跟校方那邊也初步聊過，他們確實有類似的校企合作意向，但之前沒成熟方案……”
“如果你這邊能以公司名義牽個頭，設立一個專項‘技能人才培養基金’，提供實習崗位和部分學費支持，倒是個雙贏的局面，也能幫到一些真正有潛力但經濟困難的學員。”
林姐頓了頓，加了一句，“當然，這事純粹從公司人才儲備和CSR角度評估，公事公辦。”
沈聿幾乎能想象紀棠站在雨中的樣子。那雙眼睛裏一定又燃起了他熟悉的、混合着倔強和渴望的光芒。
他本能地開始計算設立這樣一個基金需要多少預算，如何說服董事會，如何將其納入企業年度社會責任報告。
但就在這時，李醫生的話再次清晰地浮現：“真正的幫助，是給予工具和機會，而不是鋪設一條剝奪她探索和成長權利的道路。”
他轉動筆的手指突然停下。
會議間隙，他起身走到窗邊，撥通了林姐的電話。他的聲音在公司的背景音裏顯得異常平靜：“林姐，基金的事，暫時擱置吧。”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
他繼續道，語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清醒：“如果她真的需要那個機會，她會靠自己的決心和努力去爭取學校已有的名額，或者找到其他辦法。”
“如果那個機會需要我動用額外資源去‘創造’才能確保她得到，那這和我過去的行爲沒有本質區別。”他頓了頓，“只需要確保她獲取信息的渠道是通暢的、公平的。至於結果，交給她自己。”
說完這些話，他感到一種奇異的輕鬆，仿佛卸下了一副無形卻沉重的擔子。他終於學會了，如何遠遠地、沉默地，點亮一盞燈，而不去操控她走向燈下的路徑。
掛斷電話，他回到會議桌旁。投影儀的光依舊閃爍，但他眼神裏的焦距已經回來了。
紀棠最終沒能等來那個傳說中的“助工助學”計劃。培訓學校的老師用標準化的話術告訴她，校企合作尚在初步接洽階段，所有學員仍需自費。
數字依舊冰冷，但這一次，她心底那點微弱的火苗竟沒有熄滅。林姐那句“真有決心學的人”像顆釘子，狠狠扎進她貧瘠的土壤。
她回到鐵皮屋，對着那張被摩挲得卷邊的招生簡章和計算器，沉默地坐了一夜。天快亮時，她做出了一個近乎瘋狂的決定。
辭去服裝廠相對穩定的工作，轉而同時接了三份兼職：凌晨四點去快捷酒店做客房清掃，上午到奶茶店做備料，下午和晚上則在燒烤攤串串和招呼客人。
睡眠被壓縮到可憐的碎片，她像個陀螺在不同底層工作間旋轉。每一分錢都被她死死攥住，指節發白——目標明確，只爲攢夠那筆學費。
這個過程苦得刻骨銘心。在酒店走廊拖着吸塵器時，她的眼皮瘋狂打架；被奶茶店蒸汽燙紅手臂，也只是在水龍頭下沖一沖；燒烤攤的油煙熏得她每根發絲都帶着洗不掉的油膩味。
但她咬着牙，一聲不吭。偶爾在凌晨空無一人的街道蹬車趕場時，她會抬頭看看杭州灰藍色的天空。
一種前所未有的、粗糙的踏實感包裹着她。這苦是她自己選的，每一分錢都帶着她掌心的溫度，讓她感到幹淨。
沈聿在一次深夜加班後，鬼使神差讓司機繞路經過紀棠工作的燒烤攤。隔着車窗，他看見她穿着不合身的寬大工作服，端着沉重托盤在煙火氣中敏捷穿梭。
她瘦了，側臉在明滅燈光下顯出銳利輪廓。她沒有看見他。
那一刻，沈聿的心被狠狠揪住，那是混合着心疼、愧疚和某種陌生敬意的復雜情緒。他幾乎要推門下車，但手指觸到門把的瞬間又硬生生停住。
他看到她抬手抹汗時，眼神裏沒有預想中的疲憊怨憤，反而是一種近乎凶狠的專注。他最終對司機低聲說：“走吧。”
車緩緩駛離，他將那幅畫面壓在心底，成爲他學習“放手”這門課最沉重也最必要的一課。
幾個月後，紀棠帶着那疊浸滿汗水、邊緣發軟的鈔票再次走進培訓學校。她徑直走到報名處，將錢平靜推過去：“老師，報名‘服裝設計與制版’全科班。”
開學第一天，她坐在一群比她年輕光鮮的同學中間，像誤入天鵝湖的醜小鴨。老師講的軟件術語她聽不懂，畫筆拿在手裏比縫紉針更笨拙。
但她有她的武器——那種在生存線上磨礪出的狠勁。她成了全班最拼命的學生，追着老師問最基礎的問題，在機房練習到管理員來催，甚至把廢棄布料帶回鐵皮屋繼續摸索。
她的進步緩慢卻扎實，像石縫裏的草，沉默而頑強地向上生長。
與此同時，沈聿的世界迎來巨變。他的妻子，那位長期存在於背景板中的女性，在一個平靜的周末早晨與他進行了一場坦誠對話。
沒有爭吵指責，她平靜敘述了自己的感受：華麗婚姻外殼下日益增長的孤獨窒息，以及對自己未來生活的某種覺醒。
她坦言早已察覺他的心不在焉，認爲維持表面圓滿對彼此都是消耗。
“沈聿，我們放過彼此吧。”她說這話時沒有怨恨，只有解脫般的疲憊，“你的責任感和愧疚感，困住的不只是你，還有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