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三年的初夏，河南大地，闖軍大營連綿數十裏，喧囂鼎沸。林澤的先鋒營駐扎在大營邊緣一處相對僻靜的高地，營盤井然有序，與外圍流民營的混亂嘈雜形成鮮明對比。難得的休整期，讓緊繃的神經得以稍緩，營地裏也多了幾分煙火氣和…孩童的嬉鬧。
嶽霆，這個身負血海深仇的少年，在相對安穩的環境裏，那點“中二”的英雄情結如同野草般瘋長。他不再滿足於對着空氣揮舞“丈八蛇矛”，而是將目光投向了營地裏唯二的“觀衆”——四歲的林幼萱和六歲的丫丫。
幼萱已褪去了嬰兒的懵懂，出落得粉雕玉琢，一雙大眼睛烏溜溜的，充滿了對世界的好奇。她像個小尾巴，最喜歡跟在“霆哥哥”後面，奶聲奶氣地學他說話。丫丫稍大些，也懂事些，但終究是孩子，對嶽霆那些“英雄把戲”也充滿了崇拜。
這日午後，陽光正好。韓志雄帶着老兵們在營地另一頭操練，呼喝聲震天。李嬸在灶房忙着熬一大鍋野菜粥。沈若溪正和王老栓清點新送來的鐵料。林澤則在中軍帳與陸文博、小猴等人商討下一步的偵察路線。
營地一角，嶽霆腰挎他那把視若珍寶的短刀（被他命名爲“青虹劍”），手持一根削得筆直光滑的木棍（“亮銀槍”），昂首挺胸，對着兩個小聽衆發表“戰前動員”：
“呔！爾等小卒聽令！” 嶽霆板着小臉，努力模仿戲文裏大將的威嚴，“本將軍今日要帶你們…去踏平那‘黑風嶺’（營地外一片長滿野麥的坡地）！斬妖除魔！護衛…護衛幼主（指幼萱）！”
幼萱拍着小手，咯咯直笑：“踏平！踏平！萱萱要去！” 丫丫也興奮地點頭：“霆哥哥最厲害！”
嶽霆得意地一揚“槍”：“好！隨本將軍出征！目標——黑風嶺！沖啊！” 他率先沖出營地柵欄的缺口（一處尚未完全修好的地方），幼萱和丫丫邁着小短腿，嘻嘻哈哈地跟在後面。
營地外不遠，就是那片被嶽霆命名爲“黑風嶺”的野麥地。麥子已抽穗，綠中泛黃，在微風中起伏如浪，散發着青澀的麥香。對孩子們來說，這裏就是一片充滿無限可能的冒險樂園。
嶽霆沖進麥田，立刻化身“常山趙子龍”，木棍揮舞，口中“嘿哈”有聲，將一叢叢麥稈當作“敵軍”砍倒，玩得不亦樂乎。幼萱和丫丫也學着他的樣子，在麥浪裏鑽來鑽去，追逐打鬧，清脆的笑聲在田野間回蕩。
“萱萱！看本將軍這招‘百鳥朝鳳’！” 嶽霆猛地一個轉身，木棍帶着風聲掃過一片麥穗。
“呀！” 幼萱正追着一只蝴蝶跑過來，猝不及防，被嶽霆轉身時揚起的棍稍掃到了小腿！
“噗通！” 幼萱小小的身體失去平衡，一下子撲倒在田埂邊的泥地上！地上散落着收割後留下的尖銳麥茬！
“哇——！” 劇痛和驚嚇讓幼萱瞬間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哭聲！她的小腿上，被麥茬劃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鮮血迅速滲出，染紅了褲腳和身下的泥土！
嶽霆的“英雄”姿態瞬間僵住！他臉上的興奮和得意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驚恐和茫然！他看着地上哭得撕心裂肺的幼萱，看着那刺目的鮮血，大腦一片空白！手中的“亮銀槍”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丫丫也嚇傻了，愣在原地，小臉煞白。
“萱萱！” 嶽霆終於反應過來，聲音都變了調，連滾帶爬地撲過去，“萱萱！你…你怎麼了？別哭！別哭啊！” 他想去抱幼萱，又怕碰到傷口，手足無措。
幼萱疼得小臉皺成一團，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只會喊：“疼…萱萱疼…哥哥…萱萱疼…”
丫丫最先反應過來，她看着幼萱流血的小腿，又看看嚇傻了的嶽霆，猛地轉身，用盡全身力氣朝着營地跑去，一邊跑一邊帶着哭腔大喊：“沈姐姐！沈姐姐！不好了！萱萱摔倒了！流血了！好多血！”
丫丫的哭喊聲如同炸雷，瞬間打破了營地的平靜！
正在清點物資的沈若溪猛地抬頭，手中的賬本“啪”地掉在地上！她臉色瞬間煞白，什麼也顧不上了，提起裙擺就朝着丫丫指的方向狂奔而去！王老栓也嚇了一跳，連忙跟上。
李嬸聞聲從灶房沖出來，看到沈若溪狂奔的背影和丫丫哭花的小臉，心頭一緊，也跌跌撞撞地追了上去。
韓志雄那邊的操練也停了，衆人面面相覷。
當沈若溪氣喘籲籲地沖到麥田邊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幼萱坐在地上，小腿鮮血淋漓，哭得聲嘶力竭，小臉上滿是淚水和泥土。嶽霆跪在旁邊，臉色慘白，渾身發抖，想碰又不敢碰，只會語無倫次地重復：“萱萱…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萱萱別哭…”
一股巨大的恐懼和怒火瞬間沖上沈若溪的頭頂！她幾步沖過去，一把推開呆愣的嶽霆！
“讓開！” 沈若溪的聲音因爲憤怒和心疼而尖銳顫抖！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查看幼萱的傷口。傷口不深，但很長，血還在往外滲，沾滿了泥土和草屑，看着觸目驚心！
“萱萱乖！萱萱不哭！姐姐在！姐姐在！” 沈若溪強壓着心中的怒火和心疼，聲音盡量放柔，但顫抖的尾音暴露了她的情緒。她迅速解下自己的頭巾（幹淨的），用力撕開，小心地、盡量輕柔地壓住幼萱腿上的傷口止血。
“疼…姐姐…萱萱疼…” 幼萱看到沈若溪，哭得更委屈了，伸出小手緊緊抓住她的衣襟。
“不怕不怕！姐姐帶萱萱回去上藥！上了藥就不疼了！” 沈若溪一邊柔聲安慰，一邊小心翼翼地抱起幼萱。幼萱的哭聲小了些，把小腦袋埋在沈若溪頸窩裏，一抽一抽地啜泣。
這時，李嬸和王老栓也趕到了。李嬸看到幼萱腿上的血，心疼得直掉眼淚：“哎喲我的小祖宗！怎麼摔成這樣了！” 王老栓也連聲嘆氣。
沈若溪抱着幼萱站起身，目光如同冰錐般射向還跪在泥地裏、失魂落魄的嶽霆！
所有的後怕、憤怒、心疼在這一刻爆發！
“嶽霆！” 沈若溪的聲音冷得像冰，帶着前所未有的嚴厲，“你給我站起來！”
嶽霆被她吼得一哆嗦，下意識地站了起來，低着頭，不敢看她的眼睛。
“你！你知不知道你在幹什麼？！” 沈若溪的聲音因爲激動而拔高，“帶着萱萱和丫丫跑出營地！跑到這荒郊野外來！還拿着棍子亂揮！你當這是兒戲嗎？！”
“我…我不是故意的…” 嶽霆聲音帶着哭腔，試圖辯解。
“不是故意的？！” 沈若溪打斷他，眼中怒火更盛，“萱萱才多大？！她才四歲！她什麼都不懂！她只知道跟着你！信任你！叫你哥哥！你呢？！你把她當什麼了？！是你扮演英雄的道具嗎？！”
“我…” 嶽霆被問得啞口無言，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這裏是軍營！外面是什麼地方？！是亂世！隨時可能有流寇！有潰兵！有毒蛇！有陷阱！你帶着兩個這麼小的孩子跑出來！萬一遇到危險怎麼辦？！萬一萱萱…萱萱有個三長兩短…” 沈若溪說到這裏，聲音哽咽，看着懷裏還在抽泣的幼萱，心疼得說不下去。
她深吸一口氣，強壓住翻涌的情緒，盯着嶽霆，一字一句地說道：
“嶽霆！你給我聽好了！萱萱！她是你妹妹！是你林澤哥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你林澤哥把她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他把萱萱交給我們照顧，是信任我們！你呢？！你就是這樣照顧她的？！帶着她胡鬧！讓她受傷流血？！”
“你口口聲聲要當英雄！要報仇！可你連身邊最親的人都保護不好！你算什麼英雄？！你拿什麼去報仇？！”
沈若溪的每一句話，都像鞭子一樣狠狠抽在嶽霆心上！尤其是那句“她是你妹妹！”、“你連身邊最親的人都保護不好！”，如同重錘，狠狠砸碎了他心中那點幼稚的英雄幻夢！
他看着沈若溪懷中幼萱蒼白的小臉和染血的褲腿，看着沈若溪眼中毫不掩飾的憤怒、失望和心痛，巨大的愧疚和自責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他想起林澤哥對自己的信任和照顧，想起幼萱每次見到自己時甜甜的笑容…他做了什麼？！
“哇——！” 嶽霆再也忍不住，積壓的情緒徹底崩潰，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起來，“我錯了！沈姐姐！我錯了！我對不起萱萱！對不起林澤哥！嗚嗚嗚…”
懲罰與成長
沈若溪看着痛哭流涕的嶽霆，心中的怒火稍稍平息，但嚴厲依舊：“哭有什麼用？！做錯了事，就要承擔後果！”
她抱着幼萱，對王老栓道：“王伯，麻煩您把萱萱抱回營，讓李嬸趕緊燒熱水，準備幹淨的布和金瘡藥！我馬上回去！”
“哎！好！” 王老栓連忙小心翼翼地接過還在抽泣的幼萱。
沈若溪又看向哭得直打嗝的丫丫，語氣緩和了些：“丫丫，你也跟王爺爺回去。”
丫丫怯生生地點頭，拉着王老栓的衣角。
最後，沈若溪的目光重新落在嶽霆身上：“嶽霆！你！現在！立刻！給我去營地門口！站着！沒有我的允許，不準動！不準吃飯！好好想想你今天幹了什麼！想不明白，就一直站到明天！”
這是沈若溪第一次如此嚴厲地懲罰嶽霆。
嶽霆不敢反駁，抹着眼淚，低着頭，一步一步，踉踉蹌蹌地走向營地門口，在那根象征性的旗杆下，如同罰站的小學生般，筆直地站定。夕陽的餘暉拉長了他孤單而悔恨的身影。
沈若溪看着他的背影，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沾着幼萱血跡的雙手，深深嘆了口氣。她快步走回營地，投入到爲幼萱清洗傷口、上藥包扎的忙碌中。幼萱的哭聲漸漸平息，在李嬸的安撫下睡着了。
處理完幼萱的傷，沈若溪洗淨手，走到營地門口。嶽霆依舊站在那裏，一動不動，肩膀微微聳動，顯然還在無聲地哭泣。
沈若溪走到他面前，聲音依舊清冷，卻少了幾分怒火：“知道錯了嗎？”
嶽霆用力點頭，聲音嘶啞：“知道了…沈姐姐…我錯了…我再也不帶萱萱亂跑了…我會保護好她…”
沈若溪看着他紅腫的眼睛和臉上的淚痕，心中也有些不忍。她放緩語氣：“嶽霆，我知道你心裏苦，想當英雄。但真正的英雄，不是靠喊打喊殺，更不是拿別人的安危冒險！真正的英雄，是能擔起責任！保護好身邊的人！明白嗎？”
嶽霆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着沈若溪，用力點頭：“我…我明白了！沈姐姐！”
“去洗把臉。” 沈若溪遞給他一塊幹淨的溼布，“然後…去灶房幫李嬸燒火。”
這既是懲罰，也是給他一個彌補的機會。
嶽霆接過布，用力擦了擦臉，聲音帶着哽咽卻異常堅定：“嗯！我…我去熬藥！我守着萱萱！”
傍晚，林澤回營，得知此事，臉色瞬間沉了下來。他先去看了熟睡的幼萱，確認傷口處理妥當，並無大礙後，才走到依舊面壁的嶽霆身後。
嶽霆聽到腳步聲，身體繃得更緊了。
“哥…我…” 他聲音哽咽。
林澤沉默片刻，聲音低沉：“知道錯在哪了？”
“知道…” 嶽霆用力點頭，眼淚又涌了出來，“我不該帶萱萱出營…不該…不該只顧着自己玩…沒看好她…讓她受傷了…”
“記住這次教訓。” 林澤的聲音帶着不容置疑的嚴厲，“萱萱是你妹妹。保護她，是你的責任。不是靠喊口號，扮英雄。是靠腦子，靠小心！再有下次…”
“沒有下次！哥！我發誓！” 嶽霆猛地轉過身，臉上淚痕未幹，眼神卻異常堅定，“我會保護好萱萱！用命保護！”
林澤看着少年眼中那份痛定思痛的決心，點了點頭，拍了拍他的肩膀：“去洗把臉。記住你說的話。”
嶽霆用力抹了把臉，跑開了。他跑到水缸邊，狠狠洗了把臉，冰涼的水讓他清醒了許多。他摘下額前那根沾滿泥土、皺巴巴的紅布條，看了許久，然後默默地、用力地把它揉成一團，塞進了懷裏最深的角落。
那晚，嶽霆沒有再去“扮演”水滸英雄。他默默地幫李嬸劈柴，給王老栓的鐵匠爐添炭，最後守在幼萱的小床邊（幼萱已經醒了，雖然額頭還疼，但精神好了些），笨拙地給她講了一個“小兔子乖乖”的故事（跟李嬸現學的），聲音輕柔，眼神專注。
幼萱聽着故事，伸出小手摸了摸嶽霆的臉：“霆哥哥…不哭…萱萱不疼了…”
嶽霆鼻子一酸，趕緊別過臉，甕聲甕氣地說：“嗯！霆哥哥不哭！霆哥哥以後…當萱萱的‘大馬’！萱萱想去哪，霆哥哥就馱着你去！保證不摔跤！”
“好呀好呀！騎大馬！” 幼萱開心地笑了，暫時忘記了額頭的疼痛。
沈若溪站在帳篷門口，看着這一幕，緊繃的心弦終於鬆了下來。她看到嶽霆眼中那份刻意模仿的“英雄氣”淡去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沉靜、更加真實的…屬於兄長的責任感。
月光如水，灑在小小的營帳裏。幼萱在嶽霆笨拙卻溫柔的安撫下再次沉沉睡去。嶽霆守在一旁，像一尊沉默的小守護神。沈若溪輕輕走過去，給兩個孩子掖好被角。
營火在遠處噼啪作響，映照着這個在亂世中艱難維系着溫暖與童真的小小角落。成長的代價或許沉重，但那份在血火中淬煉出的親情與責任，將成爲他們未來道路上，最堅韌的鎧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