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秋陽的金輝帶着慵懶的暖意,鋪滿了整個喧騰的操場。運動會的氣息像一鍋燒沸的油,滋啦作響。震耳欲聾的加油聲浪、尖銳急促的哨音、獵獵翻飛的彩旗,還有塑膠跑道被無數腳步踐踏後散發出的微嗆氣味,混合成一種令人頭暈目眩的、名爲“集體狂歡”的熱浪。

林小滿站在班級方陣最不起眼的邊緣,手裏緊緊攥着一張薄薄的號碼牌——“女子800米”。那件統一發放的鮮紅色運動背心,此刻像一塊被強行縫合在她身上的、格格不入的補丁,灼燒着她的皮膚。周遭是興奮到有些變形的面孔,同學們熱烈地討論着入場式的分數、哪個班的運動員最有冠軍相、待會兒的口號要怎麼喊才更響亮。空氣裏彌漫着過剩的腎上腺素和一種她無法理解的亢奮。

“小滿!等會兒八百米加油啊!我們給你搖旗呐喊!”李曉轉過身,臉頰因爲激動泛着健康的紅暈,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力氣大得讓林小滿微微趔趄了一下。

“嗯,知道了。”林小滿扯出一個極其勉強的笑容,聲音幹澀地應道。胃裏卻像塞了一團浸了冷水的棉花,沉甸甸的,讓她只想縮進一個安靜的殼裏。圖書館裏紙張摩挲的沙沙聲,筆尖劃過紙面的篤篤聲,那種能讓她心安的秩序感,此刻遙遠得像上輩子的事。

就在這時,一個極具穿透力、帶着刻意誇張的嗓音,像一把生鏽的鋸子,猛地撕開了這片喧囂的背景音:

“哎——喲——喂!大家快瞧嘿!那是誰家養的企鵝跑出來遛彎兒啦?這姿勢,絕了!一步三晃悠,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噸位足是不是?”

是周默。

林小滿循着那刺耳的聲音望去。果然,周默正站在人群外圍稍高一點的花壇邊緣,一手叉腰,一手誇張地指着跑道方向。他身體前傾,模仿着某種笨拙搖擺的姿態,脖子伸得老長,臉上堆砌着一種刻意放大的、近乎漫畫式的滑稽表情,活脫脫一個賣力表演的小醜。他指向的目標,是一個在跑道上努力奔跑、但體型確實偏胖的男生。那男生跑得滿臉通紅,汗水浸透了運動衫,每一次邁步都顯得格外吃力,姿勢在高速奔跑中確實顯得有些笨拙和不協調。

“噗哈哈哈!默哥你太損了!”

“像!太像了!你看他那胳膊甩的,跟劃水似的!”

“哎喲喂,不行了,肚子笑疼了!默哥再來一個!”

周默的“表演”瞬間引爆了周圍一小片區域。幾個平時就和他走得近的男生,如張雨之流,立刻爆發出巨大的哄笑聲,有的誇張地捂着肚子彎下腰,有的用力拍着旁邊人的肩膀,前仰後合。就連原本在認真看比賽的幾個女生,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滑稽模仿逗得掩嘴輕笑。李曉也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甚至還回頭對着周默的方向,下意識地豎了個大拇指,臉上帶着一種“你真行”的贊許表情。

林小滿的心,就在這一片哄笑聲中,猛地向下沉墜。一股冰冷的、帶着強烈不適感的厭惡,瞬間從胃底翻涌上來,直沖喉嚨。她感到一陣生理性的反胃。爲什麼?爲什麼要把別人的窘迫和努力,當作自己取樂的笑料?爲什麼這種赤裸裸缺乏尊重、甚至帶着惡意的模仿,會被這麼多人欣然接受,甚至奉爲“幽默”?難道快樂就非得建立在別人的難堪之上,非得用這種方式來彰顯自己那點可憐的優越感嗎?

她猛地扭過頭,不再看向周默那個令人作嘔的方向,視線倉惶地投向遠處空茫的跑道盡頭。午後的陽光異常刺眼,白晃晃地灼燒着她的視網膜,讓她不得不眯起眼睛。操場上震天的喧囂聲浪,仿佛在這一刻被一層無形的、厚厚的冰冷玻璃隔絕開來。她能“看到”那些揮舞的手臂、張合的嘴巴、興奮漲紅的臉,卻“聽”不到太多具體的聲音。唯有周默那尖銳、得意、帶着煽動性的笑聲,像一根根淬了毒的冰針,穿透了這層隔音玻璃,無比清晰地、持續不斷地扎進她的耳膜,刺入她的神經末梢。一種強烈的、被排斥在外的孤獨感和格格不入感,伴隨着對周默那深入骨髓的厭惡,將她牢牢釘在了原地,像一座被喧囂海洋包圍的、冰冷而沉默的孤島。

女子800米比賽的檢錄廣播,對林小滿而言,如同一聲救贖的號角,又像一道催命的符咒。她深吸一口氣,那混雜着塵土、汗水和青草被踐踏後汁液氣息的空氣涌入肺腑,非但沒有帶來清醒,反而讓她更加眩暈。她跟着其他選手,像被驅趕的羊群一樣走向起跑線。

起跑線附近的人更多了,加油聲、議論聲、甚至還有尖銳的口哨聲,密集得如同實質的聲波牆,擠壓着耳膜。她能清晰地聽到身邊其他選手因爲緊張而變得粗重的呼吸,以及自己胸腔裏那顆心髒,正以失控般的速度瘋狂擂動,咚咚咚,沉重得像是要撞碎肋骨跳出來。

“各就位——”裁判員拉長了聲音。

林小滿俯身,雙手撐在粗糙的塑膠跑道上,指尖能感受到顆粒的堅硬。她強迫自己集中精神,盯着眼前幾寸地面。

“預備——”

身體繃緊,像一張拉滿的弓。

“砰!”

發令槍的爆響如同在耳邊炸開。身體的本能快於意識,林小滿和其他選手一起沖了出去。瞬間的爆發讓她眼前短暫地黑了一下,隨即是灌入口鼻的、帶着塵土腥味的風。跑道在腳下向後飛掠,塑膠顆粒摩擦着鞋底,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她努力調整着呼吸,三步一吸,三步一呼,試圖將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擺臂和邁步的節奏上。她不敢抬頭,不敢看向任何一邊的觀衆席,生怕在那些攢動的人頭裏,再次捕捉到周默那張令人厭惡的臉和他可能投來的、帶着戲謔的目光。她只想快點結束這一切。

“小滿!加油!林小滿——加油!”李曉的聲音,帶着一種穿透嘈雜的、熟悉的焦灼感,斷斷續續地從側面看台上傳來。這聲音像投入冰水中的一小塊炭火,短暫地驅散了一些林小滿心頭的寒意和緊張,讓她緊繃的神經有了一絲微弱的鬆動。她甚至下意識地朝着聲音來源的方向微微偏了一下頭。

就在這精神稍懈的瞬間,一個她此刻最恐懼、最不願聽到的聲音,像一條陰冷的毒蛇,精準地、帶着令人齒寒的戲謔,再次纏繞上來:

“哎喲喂!大家快看!重點來了!我們班的小林子發力了嘿!”周默的聲音拔得更高,帶着一種刻意引人注目的亢奮,“看看看看!這跑姿!嘖嘖嘖,跟條剛被踩了尾巴的蚯蚓似的!一拱一拱,扭得那叫一個銷魂!太有喜劇效果了!哈哈哈哈!”他甚至配合着語言,在跑道外側的空地上,誇張地扭動着身體,模仿着一種極其別扭的、拱動前行的姿態,臉上的表情擠眉弄眼,極盡滑稽之能事。

“噗——!蚯蚓!默哥你這嘴絕了!”

“哈哈哈!拱!再拱快點小蚯蚓!”

“哎喲不行了,眼淚都笑出來了!默哥你是懂解說的!”

“小蚯蚓加油!別拱岔氣兒了!”

周默的“精彩解說”和模仿,如同點燃了火藥桶。以張雨爲首的那幾個男生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哄堂大笑,笑聲裏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惡意和取樂。他們指着跑道上奮力奔跑的林小滿,指指點點,前俯後仰,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滑稽的表演。就連原本在給林小滿加油的李曉,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極具畫面感的“蚯蚓拱”比喻和周默的誇張表演逗得“噗嗤”一聲,隨即意識到不妥,連忙用手捂住了嘴,但肩膀還在微微聳動,眼神裏充滿了尷尬和一絲來不及掩飾的笑意。

轟——!

林小滿只覺得一股冰冷的血液猛地沖上頭頂,又在瞬間褪得幹幹淨淨,四肢百骸一片冰涼。巨大的屈辱感像海嘯一樣,瞬間將她徹底淹沒、吞噬。那些尖銳刺耳的笑聲,如同無數根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她的每一寸皮膚,每一個毛孔。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無數道目光——好奇的、嘲弄的、同情的、幸災樂禍的——如同探照燈般聚焦在她因奔跑而扭動的身體上。周默那張因興奮和得意而扭曲的臉,他眼中閃爍的、那種自以爲發現了絕世笑料的“幽默”光芒,以及他嘴角那抹令人作嘔的、帶着高高在上優越感的笑意,無比清晰地在她腦海中放大、定格。

她成了小醜。一個在衆目睽睽之下,被周默親手推上舞台,供所有人取樂的小醜。

肺裏的空氣瞬間被抽幹,像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緊緊攥住,每一次呼吸都帶着灼燒般的刺痛。雙腿驟然變得如同灌滿了沉重的鉛水,每一次抬腿都變得異常艱難,仿佛要耗盡全身的力氣。汗水不再是溫熱,而是冰冷的,順着額角、鬢角、脊背瘋狂地流淌,流進眼睛裏,帶來一陣辛辣的刺痛,視野瞬間模糊。她死死咬着下唇,牙齒因爲用力而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聲,太陽穴突突地狂跳,仿佛下一秒就要炸裂開來。

終點線?名次?這些念頭早已被拋到九霄雲外。她腦子裏只剩下一個瘋狂而執拗的念頭:跑!快跑!離他們遠一點!離那些笑聲遠一點!離周默那張臉遠一點!逃離這個充滿了惡意和嘲弄的煉獄!她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不顧一切地加快腳步,身體前傾,幾乎是踉蹌着向前沖去。跑道在她腳下延伸,周圍的喧囂仿佛變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只有周默那毒蛇般的聲音和隨之而來的哄笑聲,如同跗骨之蛆,緊緊追隨着她,成了驅趕她拼命狂奔的唯一動力。她感覺自己不是在奔跑,而是在被一股名爲“周默”的、令人作嘔的洪水猛獸追趕撕咬。

沖過終點線的瞬間,林小滿幾乎是憑着最後一絲慣性撲倒在地。粗糙的塑膠顆粒摩擦着手肘和膝蓋,帶來火辣辣的刺痛,但她渾然未覺。胸腔劇烈起伏,每一次吸氣都像吞進滾燙的砂礫,灼燒着氣管和肺葉,每一次呼氣都伴隨着無法控制的、破風箱般的嗬嗬聲。眼前陣陣發黑,汗水像小溪一樣順着發梢滴落,在深紅色的跑道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稀稀落落的掌聲和周圍隱約傳來的、關於她名次和成績的議論聲,像是隔着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遙遠。她的全部感官和精神,還頑固地停留在剛才那場當衆的羞辱上,停留在周默那刺耳的“蚯蚓拱”和隨之爆發的哄笑聲中。屈辱的餘燼仍在體內陰燃,灼燒着她的每一根神經。

“小滿!小滿!你怎麼樣?”李曉焦急的聲音由遠及近,第一個沖下看台跑到她身邊,蹲下身,手忙腳亂地將一瓶擰開的礦泉水塞到她手裏,“快喝口水!你跑得真棒!最後沖刺太猛了!”李曉的臉上是真切的關切,眼神裏還殘留着剛才笑過的痕跡,混合着擔憂,顯得有些復雜。

林小滿下意識地接過那瓶冰涼的水,卻沒有立刻去喝。她只是用盡全身力氣死死攥着那塑料瓶身,冰涼的觸感透過掌心傳來,卻絲毫無法冷卻她內心的灼燒。指關節因爲過度用力而泛出慘白的顏色,微微顫抖着。她抬起汗溼粘膩的臉,看向蹲在面前的李曉,又掃了一眼周圍漸漸圍攏過來的、帶着各種探究、好奇、或許還有一絲同情目光的同學,喉嚨裏像是堵着一團浸了水的棉花,又澀又脹,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一種難以言喻的委屈、憤怒和深深的無力感,沉沉地壓在心頭。她不想解釋,尤其不想在這麼多人面前,去復述周默那惡毒的言語和模仿,那只會讓她再次重溫那份難堪。

“怎麼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跑岔氣了?”李曉見她臉色蒼白得嚇人,眼神空洞,嘴唇緊抿着微微發抖,不由得更加擔心,伸手輕輕拍着她的後背,試圖幫她順氣。

“沒……沒事。”林小滿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聲音沙啞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

就在這時,一個讓她瞬間渾身緊繃的身影擠開了圍觀的人群。周默帶着他那套慣用的、仿佛焊在臉上的“親和”笑容,大喇喇地走了過來,甚至帶着一種“功臣”般的自得。

“嘿!林小滿!可以啊!”他聲音洪亮,帶着一種刻意營造的熱絡,不由分說地伸出手,重重地拍在林小滿汗溼的肩膀上。那力道不小,帶着一種不容拒絕的“哥們兒”意味,拍得林小滿身體猛地一歪,不適地縮緊了脖子。“最後那幾步沖得夠勁兒!就是中間那一段,嘖嘖,有點掉速啊,是不是體力分配沒弄好?下次運動會前,哥們兒給你特訓特訓!咱們班女子中長跑這塊牌子,以後就靠你扛起來了!”他拍着胸脯,一副“包在我身上”的豪邁架勢,仿佛剛才在跑道邊極盡嘲諷之能事的人根本不是他。

這虛僞的親昵和自以爲是的“指點”,像一桶滾油,猛地澆在林小滿心頭那團屈辱的火焰上。積壓的怒火瞬間沖垮了理智的堤壩。她猛地轉過頭,那雙因脫力而略顯渙散的眼睛,此刻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帶着毫不掩飾的冰冷和厭惡,直直地釘在周默那張帶着虛假笑容的臉上。

“關你什麼事?”她咬着牙,一字一頓地從齒縫裏擠出這句話,聲音不高,卻因爲壓抑到了極致而帶着一種金屬摩擦般的冷硬質感,清晰地穿透了周圍瞬間安靜下來的空氣。

周默臉上的笑容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瞬間僵住。他似乎完全沒預料到林小滿會是這種反應,尤其是在他剛剛“不計前嫌”地來“鼓勵”她之後。一絲錯愕和隱隱的惱怒飛快地掠過他的眼底。“我……”他張了張嘴,試圖找回場子,聲音裏帶上了一絲被冒犯的僵硬,“我就是隨口一說,關心一下同學嘛!你這跑完步,脾氣還挺沖啊?”他努力想維持住那副“大度”的表情,但嘴角的弧度已經變得有些勉強。

“你關心的方式,”林小滿的聲音依舊冰冷,如同結了霜的刀刃,她微微抬起下巴,目光銳利地掃過周默,然後意有所指地投向剛才他起哄的方向,“太特別了。特別到讓人惡心。”她的聲音清晰地回蕩在突然變得異常安靜的終點區域,“有些人覺得特別搞笑的東西,在別人看來,可能只是純粹的侮辱和傷害。”

周圍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所有圍觀的同學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在臉色鐵青的周默和眼神冰冷的林小滿之間來回逡巡,充滿了震驚、好奇,甚至還有一絲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興奮。李曉徹底愣住了,看看林小滿,又看看周默,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臉上只剩下不知所措的尷尬。

周默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像蒙上了一層陰霾。被當衆如此不留情面地頂撞和指責,尤其是被林小滿這樣一個平時在班裏幾乎沒什麼存在感的“書呆子”頂撞,讓他覺得顏面掃地。他死死地盯着林小滿,眼神裏充滿了被冒犯的怒意和一絲難以置信。他張了張嘴,似乎想用更刻薄的話反擊,或者用他慣常的“幽默”來化解尷尬,但在林小滿那冰冷刺骨、毫不退縮的目光注視下,那些話竟哽在了喉嚨裏。最終,他只能從鼻子裏重重地哼出一聲,帶着一種被拂了面子的惱羞成怒,狠狠地瞪了林小滿一眼,然後用力撥開擋在身前的人,頭也不回地大步走開了,背影僵硬而憤怒。

林小滿看着周默消失在人群裏的背影,緊繃的身體才微微放鬆下來,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更深沉的疲憊和冰涼。剛才爆發的那點勇氣瞬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更強烈的孤獨感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迷茫。她知道,剛才那短短的幾句話,可能徹底堵死了她和周默之間本就稀薄的溝通渠道,甚至可能讓周默對她的厭惡和針對變本加厲。在這個剛剛結束了一場“集體勝利”(運動會)的操場上,在這片依舊喧鬧的背景音裏,她感覺自己像一座剛剛經歷了一場小規模沖突、硝煙尚未散盡的孤島,傷痕累累,孤立無援。周默那所謂的“幽默”和“關心”,如同環繞島嶼的、充滿惡意的冰冷海水,將她與這個喧囂的世界徹底隔絕開來。那深入骨髓的厭惡感,非但沒有因爲這次對峙而消散,反而像附骨之疽,更深地烙印在了心底。

運動會結束後的周五傍晚,教室被徹底改造成了一個臨時的“聯歡”現場。爲了營造氣氛,窗戶被厚厚的窗簾遮得嚴嚴實實,只開了幾盞光線昏黃的壁燈。彩帶和廉價的氣球被隨意地粘在牆壁、燈管和黑板上,在昏暗中顯出幾分廉價而曖昧的斑斕。空氣中混雜着薯片、辣條、碳酸飲料的甜膩氣味,還有青春期少男少女們身上散發出的、被悶熱環境蒸騰出的汗味和廉價香水味。各種被刻意壓低卻依舊興奮的交談聲、嬉笑聲在有限的空間裏嗡嗡回響,形成一種令人昏昏欲睡又隱隱躁動的背景音。

這正是周默的主場,是他如魚得水、盡情釋放他那套“搞笑”天賦的舞台。林小滿早早地縮進了教室最深處、光線最昏暗的那個角落,緊挨着堆滿掃帚拖把的衛生角。她手裏捧着一本厚重的《全球通史》,書頁攤開,目光卻空洞地停留在密密麻麻的字行間,一個字也讀不進去。書本只是她在這個令人窒息的氛圍裏,豎起的一道脆弱的心理屏障。

教室中央,一小片空地被人群自發地圍了起來,形成了一個臨時的“舞台”。周默無疑是此刻聚光燈下的主角。他正賣力地模仿着最近一部無厘頭喜劇片裏主角的招牌動作——一個極其誇張的、如同觸電般的原地旋轉加甩頭,配合着擠眉弄眼的滑稽表情,嘴裏還含糊不清地模仿着電影裏的台詞。他顯然投入了極大的熱情,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在昏黃的燈光下閃着油光,臉頰也因爲興奮和用力而漲得通紅。每一次模仿到“精髓”處,他都會刻意停頓,用眼神掃視全場,捕捉着觀衆的反應。

“哈哈哈!對對對!就是這個感覺!默哥牛逼!”

“再來一個!學學那個反派被揍趴下的慫樣兒!”

“對對對!就那個‘大爺饒命’的表情!”

張雨等幾個忠實“擁躉”立刻爆發出捧場的哄笑和叫好,用力地拍着巴掌,起着哄。他們的笑聲和起哄像催化劑,又帶動了周圍更大一圈同學的哄笑。李曉也站在人群邊緣,看着周默賣力的表演,忍不住跟着笑了起來,雖然笑容裏似乎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奈,但身體還是誠實地被這廉價的歡樂氛圍所感染。

林小滿遠遠地看着,胃裏一陣熟悉的翻攪,那股強烈的厭惡感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了上來。這哪裏是什麼幽默?分明是毫無內涵的、近乎自虐式的譁衆取寵!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周默那誇張表演背後,那份急切地渴望被關注、被認可的可憐巴巴的討好。他就像一個在街頭賣藝的小醜,拼命地逗弄着觀衆,只爲了換取幾聲廉價的喝彩和短暫的聚焦。這種刻意的、近乎卑微的表演,讓她感到一種生理性的不適,比嘲笑他人更讓她覺得可悲。

“小滿!別看書啦!快過來一起看!周默今天狀態爆棚,笑死人了!”李曉不知何時擠了過來,彎下腰湊近她耳邊,帶着一種不容拒絕的熱情邀請道,聲音裏還帶着未散的笑意。

林小滿身體猛地一僵,像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她下意識地將書本往懷裏收了收,仿佛那是她最後的盾牌。她甚至不敢抬頭看李曉的眼睛,生怕看到裏面那種“你怎麼這麼不合群”的困惑和催促。喉嚨發緊,她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幹澀而急促:“不了,我……我有點累,頭有點暈,想……想早點回去休息。”這個借口蒼白無力,連她自己都覺得拙劣。

李曉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被一種明顯的錯愕和淡淡的失望取代。她愣愣地看着林小滿低垂的腦袋和緊抱着書本的手,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最終還是化作一聲輕輕的嘆息,帶着點尷尬笑了笑:“哦……這樣啊。那……那你好好休息,路上小心點。”說完,有些訕訕地直起身,重新融入了那圈圍觀周默的人群裏。

林小滿心裏鬆了口氣,仿佛逃過一劫,但緊隨而來的是一種更深沉的失落和一種被群體邊緣化的冰涼感。她像個異類,一個無法融入這場集體儀式的局外人。這份清醒的疏離,在此刻顯得如此孤獨。

就在她心神不寧、試圖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到書本上時,一個帶着濃重戲謔、刻意壓低卻依舊清晰的聲音,像鬼魅般在她身後響起:

“喲,大學霸,這麼用功啊?研究啥國家大事呢?”

林小滿嚇得渾身一哆嗦,手裏的書差點脫手掉落。她猛地回頭,心髒狂跳,只見周默不知何時竟悄無聲息地溜到了她座位旁邊。他斜倚着旁邊一張空桌子的桌沿,身體微微前傾,臉上掛着那種她最熟悉也最厭惡的、自以爲魅力十足又帶着點痞氣的笑容,眼神裏閃爍着一種探究和……某種說不清的、近乎挑釁的興味。

“沒……沒什麼。”林小滿的聲音控制不住地帶上了一絲顫抖,她下意識地將書本合攏,緊緊抱在胸前,仿佛那是唯一的防御。她努力挺直脊背,想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鎮定些,但微微顫抖的指尖和微微泛白的臉色出賣了她內心的緊張和排斥。

“嘿,別緊張嘛,”周默似乎很滿意她這種反應,又往前湊了湊,距離近得林小滿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和剛才吃零食留下的甜膩氣息。他刻意壓低了聲音,營造出一種分享秘密般的親昵感,“我就是好奇,想問問……你覺得我剛才那個模仿怎麼樣?是不是精髓都抓住了?我對着鏡子練了好幾個晚上呢!”他臉上帶着一種等待誇獎的、近乎天真的期待,眼神亮晶晶地看着林小滿,仿佛剛才在操場上的沖突從未發生過。

這股混雜着汗味、甜膩氣息和刻意親昵的壓迫感,讓林小滿胃裏一陣翻江倒海般的惡心。她猛地別開臉,避開了他那令人不適的、仿佛帶着粘性的目光,視線倉惶地投向牆角堆放的雜物,聲音像是從冰窖裏撈出來的一樣冷硬:“還行吧。” 三個字,幹巴巴的,沒有任何情緒起伏,敷衍到了極致。

周默臉上的笑容,如同被寒風瞬間凍結的湖面,徹底僵住了。那點“天真”的期待瞬間被錯愕和一絲被輕視的惱怒取代。他盯着林小滿冷硬的側臉看了幾秒,嘴角扯出一個帶着明顯自嘲和譏誚的弧度,聳了聳肩,用一種“果然如此”的語氣說道:“行吧,懂了。你們這些學霸的腦回路跟我們不一樣,就喜歡端着,裝深沉,欣賞不來我們這種接地氣的幽默。” 說完,他臉上那點殘餘的笑意也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拂了面子後的冷硬和隱隱的不爽。他最後瞥了林小滿一眼,帶着一種“你不識貨”的優越感,轉身擠回了那片屬於他的、依舊喧鬧的中心舞台。

林小滿看着他那重新融入人群、瞬間又變得生龍活虎、繼續開始新一輪“表演”的背影,只覺得環繞在自己周身的那層無形隔膜,變得更加厚重、更加冰冷了。每一次周默刻意的靠近,每一次他那種自以爲是的“幽默”展示,都像砂紙在反復摩擦她緊繃的神經末梢。在這昏暗、嘈雜、充滿了廉價甜膩氣味的狹小空間裏,她感覺自己被徹底隔絕在一個完全透明的隔音罩中。外面是扭曲變形、光怪陸離的喧囂和熱鬧,而她獨自坐在冰冷的寂靜裏,清晰地感受着那份深入骨髓的、與周遭世界徹底剝離的孤獨。對周默的厭惡,如同密閉容器中不斷發酵膨脹的氣體,在她胸腔裏瘋狂沖撞,帶來陣陣窒息般的悶痛,幾乎要將她整個人撐裂開來。她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只盼着這令人作嘔的喧囂能立刻停止,讓她能逃離這個充斥着周默氣息的、令人窒息的地方。

聯歡會的氣氛,在“真心話大冒險”這個環節被推向了頂峰,也走向了一種帶着曖昧和起哄意味的、失控的邊緣。教室中央的空地上,一個被飲料漬和薯片碎屑弄得髒兮兮的塑料骰子成了決定命運的道具。大家圍坐成一個不太規則的圓圈,昏暗的燈光下,每一張年輕的臉龐上都閃爍着興奮、好奇和一絲躍躍欲試的冒險光芒。

“周默!來來來,你先打個樣兒!”李曉帶着一種主持大局的興奮,把骰子推到坐在她對面的周默面前,眼神裏既有期待,又隱隱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她太了解周默在這種場合的“破壞力”了。

周默毫不推辭,臉上帶着一種“看我的”的自信笑容,甚至帶着點表演欲。他伸出兩根手指,熟練地捏起那個黏膩的骰子,手腕靈巧地一抖。骰子骨碌碌地在光滑的地磚上滾了好幾圈,在一片屏息凝神中,最終停了下來——鮮紅的“真心話”面朝上。

“哦——!!!” 瞬間,壓抑的起哄聲像被點燃的引信,猛然爆發出來,帶着一種窺探隱私的興奮和惡作劇般的快感。

“快快快!問題呢?來個勁爆的!”張雨立刻拍着大腿喊道,唯恐天下不亂。

“就是就是!別整那些沒意思的!”旁邊立刻有人附和。

幾個女生也捂着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等着看好戲。

“那……”一個平時就愛起哄的男生搓着手,臉上帶着壞笑,拋出了一個在這種場合幾乎百試不爽的“經典”問題,“老實交代,周默!咱們班這麼多花花草草,你心裏頭,最喜歡哪個女生啊?必須說名字!不許耍滑頭!”

問題一出,起哄聲更大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周默臉上,充滿了八卦的熊熊火焰。

周默的臉上非但沒有絲毫爲難,反而掠過一絲正中下懷的得意。他清了清嗓子,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圍坐的女生臉上掃過一圈。他的眼神在幾個公認漂亮的女生臉上略有停頓,帶着一種評估商品的意味,最後,如同鎖定目標般,精準地落在了坐在前排、笑容甜美、此刻正因爲緊張和期待而臉頰微紅的王雨晴身上。他甚至沒有一絲猶豫,帶着一種近乎表演的篤定,伸出手指,直直地指向她,聲音洪亮,字字清晰:

“這還用問?當然是——她!王雨晴!”他故意拖長了語調,仿佛在宣布什麼重大獎項,“又漂亮!又可愛!性格還好!關鍵是——學習還賊棒!簡直是咱們班,不,是咱們年級當之無愧的完美女神!誰不服?” 他甚至還加上了最後一句極具煽動性的反問,目光掃視全場,帶着一種“我眼光好吧”的自豪。

“哇——!!!”

“喔噢噢噢——!!”

“周默牛逼!夠直接!”

“雨晴!雨晴!聽見沒?完美女神哦!”

巨大的驚呼聲、口哨聲、拍桌跺腳聲瞬間炸開,幾乎要掀翻屋頂。氣氛瞬間被點燃到了沸點。所有人的目光,帶着各種意味——羨慕、嫉妒、祝福、純粹看熱鬧——齊刷刷地投向了猝不及防的王雨晴。

王雨晴的臉,在昏暗的光線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白皙迅速漲紅,一直紅到了耳根和脖頸。她猛地低下頭,長長的睫毛劇烈地顫抖着,雙手無措地絞在一起。巨大的羞澀感讓她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但與此同時,一種被當衆“加冕”爲“完美女神”的虛榮和難以言喻的甜蜜,如同細細密密的電流,瞬間爬滿了她的四肢百骸。她忍不住用胳膊肘輕輕撞了一下旁邊同樣目瞪口呆的好友,嘴角無法抑制地向上彎起,露出一個羞澀又帶着點小得意的笑容。她的眼神慌亂地躲閃着,卻又像是不經意般,飛快地、帶着點探究地瞟向了角落裏的林小滿。

一直像個局外人般縮在角落陰影裏的林小滿,在聽到周默那句擲地有聲的“完美女神”時,握着厚重書脊的手指猛地收緊,指關節因爲過度用力而發出輕微的咔噠聲。她感覺周圍的空氣瞬間變得粘稠而曖昧,充滿了廉價香水、汗味和一種令人不適的荷爾蒙氣息。周默那張此刻必定洋溢着得意、自認瀟灑、實則在她看來油膩不堪的笑臉,無比清晰地浮現在她眼前。爲什麼?爲什麼這種輕浮的、如同兒戲般的、甚至帶着點表演性質的“表白”,能引起如此巨大的騷動?爲什麼王雨晴會因此而臉紅心跳,感到甜蜜?這真的是喜歡嗎?還是僅僅因爲周默是班裏的“開心果”,他的“青睞”在某種程度上成了一種帶有娛樂性質的“榮譽”?或者,這根本就是周默在利用這個遊戲,在享受操控他人情緒、成爲全場焦點的快感?

林小滿看着王雨晴那泛着動人紅暈的臉頰,那羞澀躲閃卻又忍不住流露欣喜的眼神,還有她下意識瞟向自己的那一眼——那眼神裏似乎混雜着一絲炫耀,一絲不安,還有一絲“看,我才是被選中的人”的意味——一股難以言喻的疲憊感,如同沉重的鉛塊,沉沉地壓在了她的心頭。這虛假的、被遊戲規則和群體起哄架起來的“狂歡”,像一場精心排練的鬧劇。每個人都戴着面具,扮演着被期待的角色,說着言不由衷的台詞,追逐着廉價的關注和瞬間的刺激。而周默,無疑是這場鬧劇中最核心、也最令人不適的導演和主演。他沉浸在自己制造的喧囂中心,享受着被衆星捧月的快感,卻從不關心自己的言行是一粒糖果還是一把撒向別人的鹽。

林小滿感覺自己被徹底地、冰冷地隔絕開了。她像一個坐在劇院最偏僻角落的觀衆,透過厚厚的、隔音的玻璃牆,看着舞台上那場荒誕不經的演出。舞台上燈火通明,演員們賣力表演,觀衆們熱烈鼓掌。而她,只能清晰地感受到玻璃牆的冰冷觸感,以及內心那片死寂的、與這場鬧劇格格不入的荒蕪。對周默的厭惡,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如同劇毒的藤蔓,纏繞住她的心髒,越收越緊,帶來陣陣窒息般的鈍痛。她合上那本一直作爲屏障的書,輕輕地、卻無比堅定地放在旁邊的課桌上。這喧囂的鬧劇,該結束了。她只想立刻、馬上,回到自己那個只有書頁翻動聲的、安全而真實的世界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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