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最終還是在熟悉的公寓樓下停住。熄了火，引擎的嗡鳴消失，車內外陷入一片死寂。我坐在駕駛座上，沒有立刻下車，只是透過擋風玻璃，望着自家窗口透出的、屬於客廳的溫暖燈光。
那燈光曾經是我每日奔波後最渴望的歸宿。此刻，卻像一只窺伺的眼，冰冷地注視着我。
公文包放在副駕駛座上，安靜地潛伏在陰影裏。裏面的東西，那血衣，那日期，那符號，那紙條，像具有輻射性的毒物，即便隔着皮革，也持續不斷地散發着寒意，侵蝕着我的骨髓。
朵朵畫冊上那個歪扭的“LY”，和她噩夢裏的黑影，在我腦海裏交替閃現，與領口那個潦草的“L”重疊、纏繞，編織成一張令人窒息的網。
LY……林……Y…… 是誰？是什麼？
我用力甩了甩頭，試圖驅散這些盤旋不去的恐怖念頭。不能嚇到孩子。無論外面是怎樣的驚濤駭浪，回到家，在朵朵面前，我必須是她那個無所不能的、安全的媽媽。
深吸一口氣，我扯動嘴角，練習了一個疲憊但溫和的笑容，然後才推開車門。
電梯上行，數字不斷跳動。每一層的光影掠過臉龐，都像是在進行一場無聲的拷問。
鑰匙插入鎖孔，轉動。門開的瞬間，溫暖的、帶着飯菜香氣的空氣涌了出來。
“媽媽！”
朵朵像一顆小炮彈般沖過來，緊緊抱住了我的腿。她仰着小臉，眼睛還帶着一點點哭過的紅腫，但此刻滿是依賴和喜悅。
“朵朵。”我蹲下身，將她柔軟的小身子整個摟進懷裏，力道大得幾乎讓她哼出聲。她身上熟悉的、帶着奶香的溫熱氣息，像一劑強效的鎮定劑，暫時壓下了我胸腔裏翻涌的驚濤駭浪。“我的寶貝，今天乖不乖？”
“乖！我畫了畫，張阿姨誇我畫得好！”朵朵獻寶似的說，隨即小嘴又癟了下去，“可是……我夢到黑影子了，好可怕。”
我的心猛地一抽。我捧着她的小臉，強迫自己看着她的眼睛，聲音放得極輕、極緩：“朵朵不怕，那只是夢。夢裏都是假的。你看，媽媽回來了，家裏很安全，沒有黑影子，對不對？”
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小手依然緊緊抓着我的衣角。
張阿姨從廚房探出頭，臉上帶着慣常的、略帶拘謹的笑：“晴小姐回來啦？飯菜都熱着呢，現在吃嗎？”
“嗯，麻煩你了張阿姨。”我抱着朵朵起身，努力讓聲音聽起來正常，“我陪朵朵先玩一會兒。”
抱着女兒走進客廳，目光卻不受控制地、飛快地掃過每一個角落。窗簾是否拉嚴？陽台的門鎖好了嗎？那些熟悉的家具擺設在溫暖的燈光下投下形狀各異的陰影，此刻看去，都仿佛潛藏着不可名狀的威脅。
那個“黑影子”，真的只是孩子的噩夢嗎？
陪朵朵玩拼圖的時候，我的手機在口袋裏無聲地震動了一下。是秦峰。
我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借口去喝水，我拿着手機快步走進了臥室，反鎖了門。
秦峰的信息很簡短，沒有任何寒暄：
“血型初步比對，與已知三名受害者均不符。附着物初步分析爲某種特定工業潤滑劑殘留，及少量混合土壤，成分特殊，已送進一步檢驗。符號‘L’無匹配數據庫信息，手法刻意，非自然磨損。寄件人線索斷，包裝和打印紙均爲常見型號，無溯源價值。另，你家周邊及幼兒園今日無異狀。保持聯系。”
信息像一塊塊冰冷的石頭，投入我心湖，激起沉重的漣漪。
血跡不是受害者的。
這意味着什麼？襯衫上的血，屬於第四個人？一個未知的、可能已經遇害的人？還是……屬於林知逸自己？他在某個不爲人知的時間地點受了傷？
工業潤滑劑，混合土壤……這指向什麼地方？工廠？倉庫？郊區某個特定區域？
符號“L”是刻意劃下的。是標記？是警告？還是某種身份的宣稱？
寄件人依舊隱藏在迷霧之後。
而我家周圍……“今日”無異狀。那明日呢？後日呢？
一種無形的、巨大的壓力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我感覺自己像被困在一個正在不斷縮小的透明箱子裏，空氣稀薄，能看到外面的世界，卻無法呼吸，無法呼救。
我靠在冰冷的門板上，慢慢滑坐在地上。手機屏幕的光映亮了我毫無血色的臉。
不是受害者的血。這個結果，沒有洗清林知逸的嫌疑，反而將案件拖入了一個更龐大、更黑暗的未知領域。這背後牽扯的，可能遠不止已經浮出水面的那幾起命案。
那個“真凶”，他/她不僅知道林知逸不是凶手，還知道真正的血跡屬於誰，甚至可能知道凶案現場更具體的細節（比如那特殊的潤滑劑和土壤）。他/她給我寄來這件血衣，不是爲了救林知逸，至少不完全是。他/她更像是在引導，或者說，逼迫我，去揭開一個連警方都尚未觸及的、更深的秘密。
一個我“不會想知道”的秘密。
我該怎麼辦？把這些告訴警方？且不說他們是否會相信一個被告辯護律師收到的匿名證據，一旦公開，會引發怎樣的連鎖反應？那個寄件人，那個真凶，會怎麼做？會不會對朵朵不利？
林知逸在法庭上那個無聲的“朵”字口型，再次浮現在眼前，帶着令人凍結的寒意。
不能報警。至少現在不能。
我必須自己先弄清楚，這攤渾水到底有多深。
我拿起手機，手指顫抖着，開始在網上搜索與本城工業區、廢棄倉庫、特定類型潤滑劑使用相關的新聞、論壇帖子、甚至是一些都市傳說。任何可能與此沾邊的信息，我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點開查看。
大部分信息雜亂無章，毫無關聯。直到我點開一個本地探險愛好者聚集的、流量很小的論壇。在一個關於“城東老工業區靈異事件”的陳舊帖子下面，有一條幾個月前的回復，內容很短，語焉不詳：
“XX路盡頭那個廢鋼廠，邪門得很，去年好像不止是死了個流浪漢那麼簡單，裏面好像……嘖，不說了，怕查水表。”
XX路盡頭……廢鋼廠……
我立刻調出電子地圖，搜索那個地址。距離林知逸公司通勤的路線並不順路，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繞到。更重要的是，那種地方，如果進行某些見不得光的勾當，確實是絕佳的場所。
工業潤滑劑……廢鋼廠……
心髒狂跳起來。這是一個方向！一個模糊的，但確實存在的方向！
我記下那個地址和論壇ID，正準備繼續深挖，臥室門外響起了朵朵的敲門聲和帶着哭腔的呼喚：
“媽媽！媽媽你在裏面嗎？我害怕！黑影子又來了！”
我慌忙收起手機，調整好表情，猛地拉開門。
朵朵撲進我懷裏，小身子抖得厲害。
“不怕不怕，媽媽在呢。”我緊緊抱着她，目光卻凌厲地掃過客廳每一個角落。燈光通明，窗簾緊閉，一切如常。
沒有黑影子。
只有無處不在的、冰冷的恐懼，如同實質般彌漫在空氣裏。
我抱着朵朵，走到窗邊，掀開窗簾一角，望向樓下沉沉的夜色。
路燈的光暈下，街道空無一人。
但我知道，有什麼東西，一定藏在某處。在黑暗中，靜靜地注視着我們。
那個寄件人。
那個真凶。
還有那個……或許正在逼近的，“不會想知道”的真相。
夜，還很長。而腳下的路，愈發泥濘，也愈發危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