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甚至沒有再多看一眼那混亂的場景,優雅地轉身,月白色的宮裝在肅殺的氣氛中劃出一道清冷的弧線。
“回宮。”
宮侍尖細的聲音帶着顫音響起:“起駕——!”
儀仗無聲地移動。花千骨在宮侍的簇擁下,從容地走出這片被恐懼和血腥籠罩的靈堂。
白子畫沉默地跟上,他的存在感低得如同真正的影子,唯有那雙隱在銀面具後的深邃眼眸,在花千骨轉身的刹那,極其復雜地掠過她挺得筆直的、卻仿佛承載着千鈞重負的背影。
靈堂內,只剩下楊氏家眷絕望的哭嚎、官員們壓抑的抽氣聲,以及那彌漫在空氣中、久久不散的血腥味。
長公主昭烈今日在周太傅靈前的一言一行,如同最凜冽的寒風,瞬間席卷了整個京都權貴圈。
敲山震虎?不,這是赤裸裸的殺雞儆猴。她以楊廷和這只曾經權勢滔天的“老猴”爲祭品,用最優雅的姿態、最冷酷的手段,向所有人宣告了一個鐵一般的事實:屬於昭烈長公主的時代,已經來臨。任何擋在她面前、或藏有異心的人,下場只會比楊廷和更慘。
整個烈塢皇城,人人自危。
公主府,棲梧殿。
殿內只點了幾盞宮燈,光線昏沉,將花千骨斜倚在窗邊軟榻上的身影拉得長長的。她已換下素服,穿着一身柔軟的緋色寢衣,墨發披散,卸去了白日裏所有的凌厲與威儀,只剩下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
窗櫺半開,夜風帶着初秋的涼意和庭院裏桂花的甜香吹入,卻吹不散殿內凝滯的沉重。
她手裏無意識地摩挲着那枚溫潤的紫玉簪,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裏,沒有焦點。
靈堂上楊廷和噴血的畫面,群臣驚懼的眼神,還有……那人跪伏在地說“遵命”時那沙啞絕望的聲音,如同走馬燈般在腦海中輪番上演。
贏了?她似乎一直在贏。贏回了命,贏回了權勢,贏到了仇人的匍匐和鮮血。可爲什麼心口那塊地方,依舊是空的,冷得發痛?像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塊,無論用多少勝利和鮮血去填補,都填不滿那巨大的、呼嘯着冷風的空洞。
“吱呀——”
殿門被極輕地推開,又無聲地合上。
花千骨沒有回頭。能在這個時間,以這種方式進來的,只有一個人。
沉穩而無聲的腳步聲靠近,停在離軟榻幾步遠的地方。白子畫依舊是一身黑衣,面具已經摘下,露出那張清冷俊美的臉。
他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站在那裏,像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塑。空氣中彌漫着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默。
過了許久,久到窗外的蟲鳴都清晰可聞,花千骨才緩緩開口,聲音帶着一絲沙啞和倦怠,打破了死寂。
“他死了嗎?”她問的是楊廷和。
“沒有。”白子畫的聲音低沉平穩,聽不出情緒,“太醫施了針,吊住了命。但心脈受損,油盡燈枯,撐不過三日。”他陳述着事實,如同在描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
花千骨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毫無溫度的、近乎嘲諷的笑。“倒是便宜他了。”
她頓了頓,指尖用力,紫玉簪冰冷的棱角硌得指腹生疼,“你說,他死前會想什麼?是後悔當年構陷鍾家?還是……後悔沒能在我羽翼未豐時,連同我一起除掉?”
白子畫沉默着。他知道她並不需要答案。她只是在宣泄,在用尖銳的語言刺傷別人,也刺傷自己。
“你呢?”花千骨忽然轉過頭,目光如冷電般射向他,帶着一種咄咄逼人的探究和疲憊下的尖銳,“看着我今日在靈堂上耀武揚威,看着我逼得一個三朝元老吐血瀕死,看着我踩着累累屍骨坐上這冰冷的位置……尊上,你心裏,是不是又在悲憫蒼生,又在覺得我殘忍無道,無可救藥?”
她的聲音微微拔高,帶着某種連她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復雜情緒。
昏黃的燈光下,白子畫的臉色顯得有些蒼白。他看着她眼中翻涌的激烈情緒,看着她強撐起的尖刺下那深藏的脆弱和痛苦,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他向前走了一步,距離拉近,能清晰地看到她眼底細密的血絲和眉宇間無法掩飾的倦色。
“沒有。”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帶着一種前所未有的認真,目光沉沉地鎖住她的眼睛,“我從未覺得你殘忍無道,更不會悲憫楊廷和之流。”
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每一個字都說得異常艱難,卻又異常堅定,“我看到的……是你爲自己、爲鍾家、爲那些枉死的人討回的公道。是你在亂局中,用雷霆手段穩住這個風雨飄搖的國家。小骨……”
他喉結滾動了一下,這個久違的、帶着親昵和痛楚的稱呼,讓花千骨的身體幾不可察地一顫。
“我看到的,是你的痛。”白子畫的聲音更低了,帶着一種近乎破碎的沙啞,“是我當年沒能保護好你,才讓你獨自承受了那麼多……才讓你不得不變成如今的樣子。”
不是指責,不是悲憫,而是……認罪。是將所有過錯,所有她背負的沉重與黑暗,都歸咎於他自己。
花千骨愣住了。
她設想過他的沉默,設想過他克制的勸誡,甚至設想過他再次說出那句“糟踐自己”……卻唯獨沒有想過,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他竟將她的所有改變、所有掙扎、所有染血的復仇,都歸因於他當年的“保護不力”?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猛地沖上鼻腔,眼眶瞬間變得滾燙。她猛地別開臉,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瞬間的失態。
心中那堵用怨恨和冰冷築起的高牆,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沉重的“認罪”狠狠撞擊了一下,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憤怒、委屈、長久積壓的怨恨,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唾棄的、可恥的軟弱,如同沸騰的熔岩,在胸腔裏瘋狂沖撞。
“你閉嘴!”她厲聲打斷他,聲音帶着不易察覺的顫抖,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炸毛的貓,“少在這裏假惺惺!我的路是我自己選的!與你有何幹系?收起你那套自以爲是的贖罪!我不需要!”
她猛地站起身,因爲動作太快,眼前一陣發黑,身體微微晃了晃。
白子畫下意識地伸手想要扶她,指尖在即將觸碰到她手臂的瞬間又猛地僵住,如同被燙到般迅速收回。
他看着她倔強挺直的背影,看着她微微顫抖的肩膀,袖中的手緊握成拳。
殿內再次陷入死寂。只有兩人壓抑的呼吸聲清晰可聞,在空曠的殿宇中顯得格外沉重。
花千骨背對着他,胸口劇烈起伏。她恨他此刻的沉默,恨他眼中的痛楚,更恨自己心裏那點可恥的動搖。
過了許久,她才用一種近乎疲憊到極點的、帶着濃濃厭倦的聲音開口,驅趕意味明顯:
“出去。”
“……”白子畫站在原地,沒有動。昏暗中,他的目光如同沉靜的深海,裏面翻涌着太多無法言說的情緒——擔憂、痛楚……
“我讓你出去!”花千骨猛地回頭,眼中是瀕臨爆發的怒火。
白子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仿佛要將她此刻的模樣刻入靈魂深處。他沒有再堅持,緩緩地,如同背負着無形的萬鈞重擔,頷首。
“好。”聲音低沉沙啞,帶着一種令人心碎的順從。
他轉身,黑色的身影一步步走向殿門,每一步都踏在沉重的寂靜裏。
拉開殿門,外面清冷的月光和夜風瞬間涌入,吹動了他墨色的發絲和衣袍下擺。他的身影融入殿外的黑暗中,如同被夜色吞噬。
殿門在他身後無聲地合攏,隔絕了內外兩個世界。
花千骨站在原地,維持着回頭的姿勢,許久未動。直到那沉重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回廊盡頭,她才像是被抽幹了所有力氣,頹然跌坐回軟榻上。
指尖那枚紫玉簪不知何時掉落在柔軟的地毯上,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響。她怔怔地看着那點溫潤的紫色,腦海裏,白子畫離去前那深深的一瞥反復晃過。
“我看到的,是你的痛……是我當年沒能保護好你……”
那沙啞低沉的聲音,如同鬼魅,在她死寂的腦海裏盤旋不去。不是指責,不是規勸,是認罪,是把她滿手血腥、一身荊棘都歸咎於他自身的罪責!多麼可笑!多麼……令人窒息的自以爲是!
她猛地攥緊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試圖用更尖銳的疼痛壓下那股翻涌的酸澀和幾乎讓她失控的軟弱。
她不需要!不需要他遲來的認罪,不需要他背負她的因果!她花千骨,昭烈長公主,走到今日,每一步都是她自己的選擇,血與火,權與謀,她擔得起!
“來人!”聲音出口,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幹澀沙啞,但瞬間被她強行壓平,恢復了慣常的、帶着倦懶威儀的腔調。
殿門無聲滑開,一名低眉垂首、屏息凝神的宮娥悄步而入,在離軟榻十步遠的地方停下,深深躬下身去,姿態恭謹得如同面對神祇。
“殿下有何吩咐?”聲音輕細,帶着絕對的敬畏。
“楊廷和府上,”花千骨沒有看她,目光依舊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在談論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傳太醫好生‘伺候’着。本宮要他活着,清醒地活着,看着他楊家樹倒猢猻散。”
“是,殿下。”宮娥心頭一凜,不敢有絲毫遲疑。
長公主口中的“好生伺候”與“清醒地活着”,其深意足以讓任何人遍體生寒。
“還有”花千骨微微側首,指尖無意識地劃過柔軟的狐裘,“告訴李煥,東南賑災,本宮撥的銀子,一粒米、一文錢,都要落到實處。若讓本宮知道有人敢從中伸手……”
她頓了頓,唇角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如同冰刃上掠過的一線寒光,“正好,天牢裏還空着不少位置。”
宮娥身體微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頭垂得更低,聲音幾乎是從喉嚨裏擠出來:“奴婢明白,即刻去傳殿下口諭。”
殿內再次恢復寂靜。花千骨閉上眼,試圖驅散腦海中那張蒼白隱忍的臉。
權力帶來的冰冷威儀包裹着她,卻絲毫暖不了那顆在孤寂深淵裏沉浮的心。她贏了朝堂,碾碎了仇敵,卻似乎輸掉了某種她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棲梧殿,金碧輝煌的牢籠,鎖住了烈塢最尊貴的女人,也鎖住了她靈魂深處那個曾經叫花千骨的、渴望溫暖與救贖的影子……
——
翌日紫宸殿的朝會,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龍椅空懸,那道象征無上權柄的織金帷幕之後,昭烈長公主的身影慵懶依舊,卻無人敢再視其爲一抹點綴。
空氣中彌漫着無形的威壓,壓得人喘不過氣。
今日議的是稅賦改制。花千骨半倚在鳳榻上,聽着戶部新提上來的年輕侍郎戰戰兢兢地陳述着清丈田畝、統一稅率的草案。
那侍郎語速很快,額角不斷滲出細密的汗珠,生怕哪一句不合心意,便步了楊廷和的後塵。
“殿下,”草案陳述完畢,侍郎深深一揖,聲音帶着明顯的顫抖,“此策若能推行,或可稍解國庫空虛之急,使賦稅稍均……”
“稍均?”帷幕後傳來一聲慵懶的輕笑,打斷了侍郎的話。
花千骨的聲音不大,卻所有人心頭一跳。“本宮聽着,怎麼像是小打小鬧?”
她緩緩坐直了些,隔着帷幕,目光仿佛能穿透金線織就的屏障,精準地落在每一個大臣的臉上。
“烈塢立國八百載,兼並之風愈演愈烈。世家大族,良田阡陌相連,隱田匿戶,偷稅漏賦,富可敵國。而升鬥小民,地無立錐,卻要承擔重賦,賣兒鬻女。”
她的語調不急不緩,甚至帶着點漫不經心,但每一個字都像裹着冰碴的鞭子,抽打在殿內某些人的心上。“這叫‘稍均’?這叫飲鴆止渴!本宮要的,是刮骨療毒!”
聲音陡然轉厲,帶着不容置疑的殺伐之氣。“即日起,成立清丈司,由都察院、戶部抽調精幹,持本宮手令,分赴各州府。凡隱匿田產超過十頃者,田產罰沒充公,主事者,按律下獄!凡賄賂清丈官員、阻撓新政者,罪加一等,視同謀逆!”
“謀逆”二字一出,如同驚雷炸響。
殿內一片死寂,落針可聞。幾個出身世家大族的官員臉色瞬間慘白如紙,身體搖搖欲墜。
鎮國將軍趙威的臉色更是鐵青,他家族在北境圈占的牧場良田何止百頃!
他下意識地想要出列反駁,目光卻猛地觸及侍立在帷幕陰影處,那個如同鬼魅般沉默、只露出一雙毫無波瀾眼眸的銀面影子。
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他張了張嘴,最終一個字也沒敢吐出來,頹然地低下了頭。
“怎麼?”花千骨的聲音又恢復了那種慵懶的腔調,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嘲諷,“諸位大人有異議?不妨直言。本宮……洗耳恭聽。”
殿內一片死寂。
誰敢直言?楊廷和吐血的慘狀猶在眼前,長公主殿下的“洗耳恭聽”,恐怕下一刻就是誅心之言和抄家滅族!
丞相之位空缺,無人領頭。工部尚書李煥是長公主新政的受益者和執行者,此刻眼觀鼻鼻觀心。其他官員更是噤若寒蟬。
花千骨滿意地看着殿下這群鵪鶉般瑟瑟發抖的“棟梁之臣”,唇角那抹冰冷的笑意加深。
權力,真是個好東西啊……可是,她享受這種生殺予奪的快意,卻又在心底深處涌起無盡的厭煩與疲憊。
“既然無異議,”她懶懶地靠回軟枕,“李煥,此事由你總領,都察院協理。三個月,本宮要看到全國清丈田畝的詳細冊錄。若有延誤……哼。”
一聲輕哼,比任何威脅都更令人膽寒。
“微臣遵旨!定不負殿下所托!”李煥連忙出列,深深叩拜,後背已被冷汗浸透。
“退朝吧。”花千骨意興闌珊地揮了揮手,仿佛剛才那番掀起滔天巨浪的詔令,不過是拂去衣袖上的一點微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