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像是沉在冰冷的海底，掙扎着向上浮動。
沈清弦是被一陣低低的啜泣聲喚醒的。她緩緩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東宮寢殿穹頂，身上蓋着柔軟的錦被，但那股子浸入骨髓的寒意似乎還未完全散去。
“娘娘！您醒了！”跪在床榻邊的小蓮驚喜地叫出聲，眼睛腫得像核桃，臉上還掛着淚珠。
“水……”沈清弦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
小蓮連忙端來溫水，小心地喂她喝下幾口。溫熱的水流劃過喉嚨，帶來一絲生機。
沈清弦靠坐在床頭，迅速檢查自身。除了有些乏力，並無大礙。她刻意讓自己在水中多浸了一會兒，造成昏迷假象，效果看來不錯。
“我昏迷了多久？”她問，聲音依舊虛弱。
“快兩個時辰了。”小蓮抹着眼淚，“太醫來看過了，說是受了寒，驚嚇過度，開了驅寒安神的方子。殿下……殿下也來看過一眼。”
沈清弦眸光微動。蕭景玄來看過？是出於表面的關切，還是進一步的審視？
“外面情況如何？”她更關心這個。
小蓮臉上立刻浮現憤懣之色：“林側妃那邊一口咬定是您推她下水，哭哭啼啼的，鬧得闔宮皆知。皇後娘娘也派人來問話了。殿下下令徹查，但當時場面混亂，衆說紛紜……娘娘，現在可怎麼辦啊？他們會不會……”
小蓮的恐懼寫在臉上。謀害皇嗣（側妃亦是東宮妃嬪）是重罪，尤其林婉兒正得寵。
沈清弦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稍安勿躁。她早就料到林婉兒會反咬一口。不過，她既然敢將計就計，自然留了後手。
“小蓮，”她輕聲吩咐，“你去打聽一下，當時離水榭最近的是哪幾個宮人，尤其是……可能看到林側妃腳下動作的。”
小蓮愣了一下，隨即明白過來，用力點頭：“是，娘娘！奴婢這就去！”
小蓮剛離開不久，殿外便傳來內侍的通傳：“太子殿下到——”
沈清弦立刻調整表情，讓自己看起來更加柔弱、蒼白，眼神裏帶着一絲驚魂未定的惶然。
蕭景玄走了進來，依舊是一身常服，神色冷峻。他揮退了殿內伺候的宮人，獨自走到床前，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醒了？”他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臣妾……參見殿下。”沈清弦掙扎着要起身行禮，被他抬手阻止。
“身子不適，就免了。”他淡淡道，目光在她臉上逡巡，仿佛在評估她這副虛弱姿態的真僞，“說說吧，當時究竟怎麼回事。”
來了。審訊開始了。
沈清弦垂下眼睫，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陰影，聲音帶着細微的顫抖，將早已準備好的說辭娓娓道來：
“回殿下，當時林側妃邀臣妾賞花，行至水榭，她指着那株‘姚黃’讓臣妾看，並伸手來拉臣妾。臣妾……臣妾當時受寵若驚，正欲伸手，卻見林側妃腳下似乎絆了一下，驚呼着向外倒去，同時……用力抓住了臣妾的衣袖。”
她適時地停頓，抬起眼，眼中水光瀲灩，充滿了後怕與委屈：“臣妾當時嚇壞了，被她一帶，也站立不穩。情急之下，只想抓住什麼穩住身形，混亂中……似乎抓住了林側妃的手腕……然後便一同落水了。”
她巧妙地將“推”變成了“被拉扯後的連帶反應”和“情急之下的抓握”。她沒有直接指控林婉兒陷害，只是“客觀”地描述了過程，並將重點放在林婉兒“腳下絆了一下”和“用力抓住了臣妾的衣袖”這兩個關鍵細節上。
“臣妾不知爲何林側妃會說臣妾推她……”她聲音哽咽，將頭埋得更低，“臣妾初入東宮，與林側妃無冤無仇，爲何要行此冒險之事？更何況，衆目睽睽之下，臣妾再愚鈍，也知此舉無異自毀長城……”
她這是在擺動機。一個剛來第一天、毫無根基的太子妃，有什麼理由去謀害正當寵的側妃？於情於理都說不通。
蕭景玄沉默地聽着，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沈清弦能感覺到他審視的目光。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些許動靜。之前奉命去調查的管事太監在門外低聲稟報：“殿下，奴才查問了幾位當時在場的宮人……”
“進來說。”蕭景玄開口。
管事太監躬身進來，小心翼翼地回稟：“奴才問了一圈，當時角度各異，幾位娘娘和宮人所見不盡相同。有說看見太子妃娘娘伸手的，也有說看見林側妃娘娘先滑了一下……不過，有個在水榭附近修剪花木的小太監說……他好像瞥見林側妃娘娘的裙角似乎……似乎勾到了旁邊擺放花盆的矮幾腿兒……”
矮幾腿兒！
沈清弦心中一定。這就是她讓小蓮去引導的方向！不需要確鑿證據，只需要一個合理的、能動搖林婉兒“被推”說法的可能性存在就夠了！
蕭景玄的眼神幾不可察地眯了一下。
管事太監繼續道：“另外，奴才查驗了兩位娘娘的衣物。林側妃娘娘的衣袖處確有撕裂痕跡，而太子妃娘娘的衣袖肩部……也有被用力拉扯導致的絲線崩斷。”
這進一步佐證了沈清弦“被拉扯”的說法。
現場陷入一片寂靜。
蕭景玄揮了揮手，管事太監如蒙大赦般退下。
他重新將目光投向沈清弦，那雙深不見底的鳳眸裏，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言喻的情緒。是相信？還是覺得她比想象中更棘手？
“看來，是一場誤會。”他終於開口，語氣平淡，爲這件事暫時定下了基調，“你身子弱，好生休養。林側妃那邊，孤會去安撫。”
他沒有追究任何人的責任，選擇了各打五十大板，息事寧人。這符合他作爲太子，維持東宮表面平衡的利益。
“臣妾……謝殿下明察。”沈清弦低聲道，語氣裏帶着恰到好處的感激與隱忍。
蕭景玄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沒再說什麼，轉身離開了。
他走後，沈清弦緩緩鬆了一口氣，後背竟驚出了一層薄汗。與蕭景玄的每一次對話，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
不一會兒，小蓮回來了，臉上帶着興奮：“娘娘，奴婢按您說的，悄悄給那個修剪花木的小太監塞了銀子，他果然‘想起’了林側妃裙角勾到東西的事兒！”
“做得很好。”沈清弦贊許地點頭。在這個地方，金錢和恰當的信息引導，有時候比權力更有效。
“另外，娘娘，太醫院派了雲太醫來爲您請脈，說是殿下吩咐的，要確保您鳳體無恙。”小蓮補充道。
雲太醫？沈清弦在原主記憶裏搜索，並無太多印象。
很快，一位身着淡青色太醫官袍的年輕男子提着藥箱走了進來。他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容貌清俊，眉眼溫和，氣質幹淨得像山間的清泉，與這宮廷的富麗堂皇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微臣雲弈，參見太子妃娘娘。”他行禮的動作如行雲流水，聲音也如他的人一般，清潤悅耳。
“雲太醫請起。”沈清弦微微頷首。
雲弈起身，上前幾步，並未直接靠近，而是先溫和地解釋：“娘娘，微臣需爲您請脈。”
他在床榻前的繡墩上坐下，取出一方潔白的絲帕覆在沈清弦伸出的手腕上，然後才將修長的手指搭上她的脈搏。動作規矩而體貼，保持着恰到好處的距離。
沈清弦注意到他的手，手指白皙修長，指甲修剪得幹幹淨淨，帶着淡淡的藥草清香。
殿內靜悄悄的，只有彼此清淺的呼吸聲。
雲弈垂眸診脈，神色專注。片刻後，他抬起眼，看向沈清弦，那雙清澈的眸子裏帶着醫者的平和與一絲不易察覺的了然。
“娘娘身子底子有些虛，此次落水，寒氣入體，加之驚懼交加，需好生調理，萬不可再受刺激。”他語氣溫和，隨即話鋒微轉，聲音壓低了些許，只有兩人能聽清，“只是……娘娘脈象雖虛浮，卻並非元氣大耗之象。這‘昏迷’兩個時辰，於娘娘玉體而言，似乎……略久了一些。”
沈清弦心中猛地一凜！
他看出來了！
這位雲太醫，竟一眼看穿她是僞裝昏迷！
她抬眼，對上雲弈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那裏沒有揭露，沒有威脅，只有一絲淡淡的、了然的關懷，仿佛在說：我知道，但我不會說破。
沈清弦迅速鎮定下來，同樣壓低聲音，語氣平靜無波：“有勞雲太醫費心。本宮自幼體弱，經此大變，心神俱疲，昏睡久些，也是常理。”
她在告訴他，她承認了，但希望他保密。
雲弈聞言，唇角似乎微不可察地彎了一下，隨即恢復如常。他收回手，起身，恭敬道：“娘娘所言極是。微臣會爲娘娘開一劑溫補驅寒的方子，按時服用，靜養幾日便無大礙。”
他提筆寫藥方，字跡清雋飄逸。
寫完藥方，他交給小蓮，又對沈清弦道：“娘娘若夜間難以安眠，可命人在殿中燃些安神的百合香。”
說完，他行禮告退，自始至終，神態從容，未曾多看她一眼，也未曾再多說一句。
看着他離去的背影，沈清弦心中波瀾微起。這個雲弈，不簡單。他看出了她的僞裝，卻沒有向太子揭發，反而隱晦地表達了善意。他是太子的人，還是……另有所圖？
但無論如何，他暫時不是敵人。
沈清弦躺回床上，仔細復盤着今天發生的一切。林婉兒的陷害，蕭景玄的審視，雲弈的看破……這東宮，果然步步驚心。
林婉兒經此一事，雖未得逞，但必定更加視她爲眼中釘。而蕭景玄，恐怕對她已起了更深的戒心。
她不能坐以待斃。
“小蓮，”她輕聲喚道，“之前讓你留意宮中可用之人，有眉目了嗎？”
“回娘娘，有幾個負責灑掃的小宮女，看着還算本分機靈……”
“嗯，找個機會，帶來讓我悄悄見見。”沈清弦吩咐道。她必須盡快建立自己的信息網，否則，下次的暗箭，未必能如此幸運地躲過。
窗外，暮色漸深。東宮的第一個夜晚，注定不會平靜。
沈清弦望着窗外那四方的天空，眼神逐漸變得堅定而冰冷。
林婉兒，我們的賬，慢慢算。
而蕭景玄……這場交易，看來需要增加更多的籌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