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相殺機
竹韻軒的死寂被一種更粘稠、更令人窒息的沉默取代。蕭燼躺在厚毯上，氣息微弱卻穩定，眉心處那抹一閃而逝的冰藍光暈仿佛只是錯覺。他身上那股令人心悸的狂暴混亂已然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如同蟄伏冰淵般的虛弱。陸崢如同石雕般守在旁邊，布滿血絲的雙眼不敢有絲毫鬆懈，每一次蕭燼悠長而艱難的呼吸，都牽動着他的心弦。劫後餘生，唯餘疲憊與緊繃的守護。
牆角，青黛依舊蜷縮着，像一尊被遺忘的冰雕。腕間厚厚的白布已被暗紅徹底浸透，凝結成冰冷沉重的硬塊，每一次心跳都牽扯着傷處尖銳的痛楚，提醒着她那剜心取血的屈辱。失血帶來的眩暈與寒冷深入骨髓，讓她連抬起一根手指都覺得費力。她將臉更深地埋進臂彎，隔絕着空氣中彌漫的、屬於仇人的微弱氣息，也隔絕着那碗濃烈藥味下揮之不去的、自己的血腥氣。活下去？爲了什麼？爲了繼續當這仇人的“藥引”嗎？絕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着她殘存的意識，一點點收緊。
日子在壓抑中緩慢爬行。蕭燼大部分時間都陷入一種半昏迷的沉睡，偶爾清醒片刻，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也只是漠然地掃過周遭，落在青黛身上時，帶着一種審視工具般的冰冷，隨即又疲憊地闔上。陸崢幾乎寸步不離，沉默地處理着將軍府邸送來的緊急文書，指揮着金鱗衛加強竹韻軒內外的守衛，氣氛森嚴得如同鐵桶。
青黛被徹底無視了。除了那個永遠面無表情的啞仆按時送來冰冷的飯食和清水，再無人理會她的死活。腕傷在失於照料下隱隱作痛，甚至有些發燙。她靠着冰冷的牆壁，看着窗外被竹林分割成碎片的天空，眼神空洞。復仇的火焰，在失血過多的冰冷和這令人絕望的囚禁中，似乎也微弱了下去，只剩下一縷不甘的青煙，在心底盤旋。
這天傍晚，啞仆照例提着一個粗糙的食盒進來，放在青黛腳邊。食盒裏依舊是寡淡的米粥和一小碟看不出原色的醬菜，散發着隔夜的餿味。啞仆渾濁的眼珠沒有任何波動，放下東西便佝僂着背離開了。
青黛麻木地看着那食盒。腹中空空，卻提不起絲毫食欲。那餿味讓她胃裏一陣翻攪。她閉上眼，試圖忽略。然而，一絲極其細微的、被餿味掩蓋的異樣氣息，卻如同毒蛇般悄然鑽入她的鼻腔。
那是一種極淡的、近乎無味的土腥氣，帶着一絲微不可察的甜膩。
青黛的睫毛猛地一顫！長期與藥材打交道的本能，讓她對這種刻意隱藏的氣息有着近乎野獸般的直覺！她強撐着虛弱的身體，艱難地挪到食盒旁，不顧腕間的劇痛，顫抖着手指打開了食盒蓋子。那股餿味更濃了。她屏住呼吸，端起那碗稀薄的米粥，湊到鼻尖，仔細地嗅聞。
沒有。只有米粒腐敗的酸餿。
她的目光落在那碟黑乎乎的醬菜上。指尖捻起一小塊，碾碎。那股極其微弱、近乎被完美掩蓋的土腥甜膩氣息，在醬菜濃重的鹹澀和發酵的怪異氣味下，如同水底的暗流，終於被她捕捉到一絲源頭！
“腐脈散……”一個冰冷的名字，帶着百草谷毒經殘篇上描述的陰森氣息，瞬間浮現在青黛的腦海！此毒無色無味，需特制引物方能激發，平時潛伏於血肉，狀若無害，一旦引動，則如跗骨之蛆，緩慢侵蝕經脈，使其如朽木般脆弱易斷，最終氣血枯竭而亡！更可怕的是，它並非立時斃命的劇毒，而是緩慢蠶食，極難察覺！下毒者……心思何其歹毒陰狠！
青黛的心瞬間沉入萬丈冰窟！寒意比失血更甚！這毒不是沖她來的！一個失血過多、隨時可能死去的“藥引”，不值得動用如此隱秘陰險的手段！這是沖着蕭燼！是沖着她這唯一能維系蕭燼性命的“藥引”來的！只要她中毒，經脈腐朽，精血枯敗，便再也無法制藥，蕭燼體內的蝕骨寒毒便會徹底失控，再無回天之力！一石二鳥，殺人於無形！
是誰？柳相！那個權傾朝野、視蕭燼爲眼中釘的宰相！只有他，才有動機，才有能力，將手伸進這守衛森嚴的棲梧苑深處！
青黛猛地抬頭，看向內室沉睡的蕭燼，又看向守在旁邊、對這一切毫無所覺的陸崢。一股冰冷的憤怒夾雜着荒謬的悲涼瞬間席卷了她！殺了他？她做夢都想！可絕不是以這種方式！絕不是被當作別人借刀殺人的工具！她的仇，她要親手了結！她的命，不該由別人來決定何時終結！
就在這時，一股難以言喻的麻痹感，如同無數細小的冰針，猛地從她胃部炸開！瞬間沿着剛剛開始恢復一絲活力的細微經脈，瘋狂蔓延！所過之處，經脈如同被潑了強酸，傳來陣陣灼燒般的劇痛和可怕的朽壞感！她的身體猛地一僵！
引物……是剛剛吃下的那一點點餿粥？還是這空氣中……無處不在的、屬於蕭燼身上散發出的蝕骨寒毒的氣息？亦或是兩者結合？下毒者算無遺策！
“呃……”一聲壓抑不住的痛苦呻吟從青黛喉間溢出。她臉色瞬間煞白如死人，額頭上豆大的冷汗滾滾而下，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腕間的傷口在毒素刺激下，如同火燒般劇痛！她能清晰地感覺到，一股陰冷的、帶着腐朽氣息的毒力，正如同貪婪的蛆蟲，順着她本就因失血而脆弱的經脈，瘋狂地鑽向四肢百骸，鑽向心髒，鑽向那維系着生命本源、也是維系着蕭燼性命的精血源頭！
完了！青黛眼中閃過一絲絕望。毒素發作得太快！太猛烈！她甚至來不及發出警告！
幾乎就在青黛毒發的同時——
內室厚毯上，一直氣息微弱卻平穩的蕭燼，身體猛地劇烈一震！
“噗——！”
一大口粘稠的、顏色深得發黑的污血毫無征兆地從他口中狂噴而出！那血不再是之前帶着冰碴的暗紅，而是如同腐敗的淤泥，散發着令人作嘔的腥臭！他緊閉的雙眼驟然睜開，瞳孔在瞬間放大到極致，裏面沒有焦距，只有一片死寂的痛苦和無法置信的驚駭！
“將軍！”陸崢的驚呼聲變調！他清晰地看到，蕭燼裸露在外的脖頸和手背上，一條條原本青色的血管，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成詭異的紫黑色，如同扭曲的蚯蚓般凸起、蔓延！一股遠比之前蝕骨寒毒爆發時更加混亂、更加狂暴、帶着濃鬱死亡腐朽氣息的恐怖力量，如同被點燃的火藥桶，在蕭燼體內轟然炸開！
是寒毒！但又不完全是！那蝕骨寒毒仿佛被注入了狂暴的催化劑，變得無比凶猛、混亂，瘋狂地沖擊着蕭燼剛剛被先天寒氣勉強穩固住的、布滿裂痕的丹田和脆弱的新生經脈！更有一股陰冷歹毒的、帶着強烈腐朽意味的異種毒力，如同跗骨之蛆，混雜在寒毒之中，瘋狂地侵蝕着他殘存的生機！
引毒入體！青黛體內的腐脈散之毒，竟通過那神秘的共生聯系，如同導火索，瞬間引燃了蕭燼體內本就岌岌可危的蝕骨寒毒！兩股劇毒在他殘破的軀殼內相遇、融合、變異，爆發出遠超想象的毀滅性力量！
蕭燼的身體如同被無形的巨錘反復轟擊，劇烈地抽搐、彈動！每一次抽搐都伴隨着大股大股粘稠的黑血從口鼻中涌出！他的喉嚨裏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被撕裂般的可怕聲響，臉色由青灰迅速轉爲死氣的紫黑！那股腐朽的死亡氣息，如同瘟疫般瞬間彌漫了整個竹韻軒！
“不——！！”陸崢目眥欲裂，肝膽俱碎！他瞬間明白了！將軍的劇變，源頭在牆角那個同樣在痛苦抽搐的女人身上！是毒！有人對“藥引”下了毒！他猛地扭頭，充血的眼睛如同瀕死的野獸，死死盯住蜷縮在牆角、臉色同樣紫黑、嘴角溢出黑血、身體因劇痛而蜷縮成團的青黛！那目光裏有滔天的怒火，有刻骨的殺意，更有一種被逼到絕境的瘋狂絕望！
殺了她！只要殺了這個中毒的“藥引”，或許就能斬斷這詭異的聯系，阻止將軍體內的毒力繼續惡化！陸崢的手，不受控制地按上了腰間的刀柄！冰冷的刀柄觸感，如同最後一根稻草。
就在這時，蜷縮在牆角、身體因雙重劇毒（自身腐脈散與反噬的變異寒毒）侵蝕而劇烈顫抖的青黛，猛地抬起了頭！
她的臉上布滿冷汗和痛苦扭曲的痕跡，嘴唇烏紫，但那雙眼睛，卻在這一刻爆發出一種近乎燃燒的、不顧一切的瘋狂光芒！那光芒裏，有對死亡的恐懼，有對仇人瀕死的快意，但更多的，是一種被徹底激怒的、屬於醫者的、近乎本能的倔強與反抗！
她不要這樣死！更不要這樣被利用着和仇人一起死！
“針……給我……銀針！”她的聲音嘶啞破碎，如同砂紙摩擦，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狠狠刺向陸崢！她的目光，不是求饒，不是解釋，而是命令！像一個瀕死的將軍，在發出最後的沖鋒號令！
陸崢被那目光釘在原地，按着刀柄的手竟一時僵住。
青黛不再看他，也顧不上體內肆虐的劇毒帶來的經脈朽壞般的劇痛。求生的本能和那股被陰謀激起的滔天怒火，壓榨出她殘存的所有力氣！她猛地撲向自己那個被搜檢過、隨意丟在角落的青布包袱！手指因劇毒和虛弱而痙攣顫抖，卻異常精準地撕開了包袱的夾層！裏面，赫然藏着幾根用油紙仔細包裹、細如牛毛、閃爍着寒光的銀針！這是她作爲醫者，最後的傍身之物！
她抓起一根最長的銀針，甚至沒有消毒！劇毒侵蝕下，她的動作帶着一種孤注一擲的狂亂！她踉蹌着撲向厚毯上抽搐不止、口鼻涌血的蕭燼！陸崢下意識地想要阻攔，卻被她眼中那股瘋狂的決絕逼退了一步！
青黛撲到蕭燼身邊，無視那噴涌的污血染紅了自己的衣袖。她的目光死死鎖定蕭燼後頸發際線之上，那處被稱爲“玉枕”的致命死穴！那裏，是督脈陽氣匯聚、上行入腦的最後一個關隘，也是人體最脆弱的要害之一！一針下去，稍有差池，便是立斃當場！
她的手指因劇痛和毒素而顫抖得厲害，幾乎握不住那纖細的銀針。額頭的冷汗滴落，混入蕭燼涌出的污血之中。殺了他？此刻，只需手腕輕輕一送……
不！
一個更瘋狂、更決絕的念頭在她腦中炸開！她要賭！賭這共生聯系，賭這蝕骨寒毒的本源！賭那一線渺茫的、同歸於盡的生機！
“嗬啊——！”一聲如同受傷母獸般的嘶吼從青黛喉嚨裏迸發！她眼中血絲密布，用盡全身殘存的力量和意志，手腕猛地一沉！
那根細長的銀針，帶着她所有的恨意、不甘、憤怒和醫者的孤注一擲，如同閃電般，精準無比地、狠狠地刺入了蕭燼後頸的玉枕穴！
針入寸許！
“呃——！！！”
蕭燼的身體如同被九天驚雷劈中！猛地向上反弓成一個極其詭異的弧度！喉嚨裏爆發出一種非人的、淒厲到極致的慘嚎！一股肉眼可見的、混雜着紫黑毒氣和冰藍寒氣的狂暴氣流，如同失控的怒龍，猛地從他頭頂百會穴沖天而起！將屋頂的灰塵都震得簌簌落下！
與此同時，青黛的身體也如遭重擊！她刺入銀針的手被一股巨大的反震之力彈開，整個人如同斷線的風箏般向後倒飛出去，重重撞在冰冷的石牆上！一大口粘稠的黑血狂噴而出！她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意識。
而厚毯上，蕭燼那反弓到極限的身體，在噴發出那股恐怖的氣流後，如同泄了氣的皮囊，重重地砸落下來。他停止了抽搐，口鼻中不再涌血，只是身體微微地、有規律地起伏着，眉心處，那抹冰藍的光暈再次浮現，比之前更加清晰、穩定。
死寂。
陸崢僵立在原地，如同被石化。他看看地上失去意識的青黛，又看看呼吸奇跡般平穩下來的蕭燼，再看看那根依舊微微顫動、扎在將軍玉枕穴上的奪命銀針……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