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鹹鹹的海風帶着粗糲的鹽粒感刮過臉頰,生疼,這疼痛如此具體,卻不及心頭那無形鈍器反復捶打的萬分之一。

二樓敞開的窗戶裏,阿顏清亮的笑聲像一串尖銳的玻璃珠子,被海風裹挾着毫無遮攔地砸落下來,我下意識地抬頭,目光便被那扇窗後的景象死死盯住,動彈不得。

沈孟毅正站在明亮的燈光裏,微微低着頭,手裏握着一把吹風機,阿顏坐在他身前的椅子上,溼漉漉的長發瀑布般披散下來。他的動作是那樣的小心翼翼,手指穿梭在烏黑的發絲間,時而輕柔地攏起一縷,吹風機保持着恰到好處的距離,暖風拂過,發絲便在他指尖溫順地流淌、飛揚。他的眼神專注地落在她的發頂、她的頸側,那目光裏沉澱的,是幾乎要溢出來的溫柔和珍視,每一個細微的調整,每一次指尖不經意的觸碰,都訴說着一種不容置疑的親昵與愛意。

這動作,熟悉得讓簡憶瞬間窒息。時光的閘門被轟然撞開.....多少個夜晚浴室裏氤氳着熱氣,簡憶也曾這樣坐在他面前。他笨拙又耐心地爲她吹幹長發,動作從最初的生澀到後來的熟稔,水珠偶爾濺到他臉上,他會孩子氣地皺皺鼻子,惹得她發笑,他總說她頭發太長,吹起來費勁,卻從不假手他人。

暖風嗡嗡作響,吹散的水汽裏,他低沉的笑聲就在耳畔,帶着寵溺:“憶憶,你這頭發,簡直是我的專屬瀑布。” 那時,他的懷抱是簡憶最安心、最滾燙的港灣。

如今,那曾屬於簡憶的位置,那曾只爲她低垂的、盛滿星光的眼眸,那曾只爲她而動的、帶着無限愛意的手指,都完完全全地、清晰地呈現在她眼前,卻不再是爲她。阿顏舒服地伏在他懷裏,像一只被驕縱的貓,姿態慵懶而滿足。

而簡憶,曾經的懷中人,如今卻只能站在鹹澀的風裏,做一個徹頭徹尾的旁觀者。

那肆無忌憚的笑聲,仿佛帶着倒刺的鉤子,將她死死釘在了原地,海風吹得簡憶渾身冰涼,指尖都在微微顫抖。一個念頭,帶着絕望的清晰,猛地攫住了她:假如……假如她現在沖上去,撕開這看似完美的表象,告訴他,她簡憶才是他刻在三生石上的未婚妻,他那個“簡憶”……沈孟毅,這個骨子裏刻着責任與擔當的男人,他該拿她怎麼辦呢?

巨大的恐慌瞬間淹沒了那片刻瘋狂的沖動。他會震驚,會痛苦,會陷入兩難的絕境。阿顏怎麼辦?他如今平靜的生活怎麼辦?那個被所有人小心翼翼守護的、建立在失憶廢墟上的“幸福”世界,會因爲她的一句話而徹底崩塌。他會因爲責任而選擇她嗎?因爲愧疚而回到她身邊?不!這念頭比眼睜睜看着他擁抱別人更讓她恐懼。簡憶不要他可憐她,不要他因爲道義而施舍她一絲溫度。她要的,是那個在茉莉花叢裏笨拙求婚,在彩排紅毯上緊張到手心出汗,會用整個靈魂愛着她的沈孟毅!可那個沈孟毅被五年前那個火災徹底帶走了,眼前這個對阿顏呵護備至的男人,他的愛意再真,也與她簡憶無關了。

簡憶回到那間冷清的客房,看着牆上的掛鍾指針已冰冷地指向凌晨兩點。萬籟俱寂,只有窗外永不止息的海浪,發出空洞而遙遠的嗚咽。意外的是,門縫下泄出一線昏黃的光。推開門,喬伊也沒睡,她蜷在靠窗的單人沙發裏,像一尊沉默而疲憊的塑像,聽到聲響才緩緩抬起頭,眼裏的紅血絲在燈光下清晰可見。

“還沒睡?”簡憶的聲音幹澀得像砂紙摩擦。

“睡不着,”喬伊搓了把臉,聲音帶着熬夜後的沙啞,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帶着洞悉一切的沉重,“下午……是沈孟毅自己發現的。”

簡憶走到床邊坐下,冰涼的床單觸感透過薄薄的衣料傳來。“我知道。”沈孟毅,那個火場裏淬煉出的最敏銳的獵鷹,即便折了記憶的翅膀,洞察的本能也早已融入骨血。李隊那些刻意接近的“偶遇”,欲言又止的眼神,在他面前恐怕拙劣得像孩童的把戲。

“他父母的事呢?”簡憶盯着自己絞緊的手指,指甲深深陷進掌心,“李隊……告訴他了嗎?”

房間裏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海浪聲固執地涌進來,過了幾秒,喬伊才極輕地開口,每個字都像從齒縫裏艱難擠出來:“說是……車禍。”

簡憶緩緩地點了點頭,喉嚨發緊,這個理由,冰冷而殘酷,卻也帶着一絲殘酷的“仁慈”,比起告訴他父母在得知他犧牲的噩耗後,一個心碎病倒撒手人寰,一個精神恍惚失足墜樓……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至少顯得不那麼錐心刺骨,不那麼……與她有關。

這個謊言,成了包裹着劇毒的、勉強能下咽的糖衣。

“孟毅說……”喬伊的聲音再次響起,帶着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打破了沉默,“婚禮結束後,他想帶阿顏……和我們一起回B市看看。”

“立業成家了,”簡憶幾乎是立刻接口,聲音平靜得連自己都感到陌生,仿佛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實,“應該帶妻子回去看看父母的……應該的。” 那“父母”二字,像燒紅的烙鐵燙過舌尖。回去看誰?看那兩座冰冷的墓碑嗎?看那片埋葬了他所有過往與血緣的傷心之地?沈孟毅,你帶着你的新娘回去,是想用她的笑語歡顏,去祭奠簡憶心中那座永遠無法愈合的墳墓嗎?

“孟毅……問你了嗎?”簡憶的視線飄向窗外濃得化不開的夜色,聲音輕得像嘆息。

“問了,”喬伊的聲音低下去,帶着一種沉重的了然,“我沒說,憶憶,你放心……”

“放心?”簡憶猛地轉過頭,胃部一陣熟悉的、痙攣般的絞痛毫無預兆地襲來,像有一只冰冷的手在裏面狠狠攥緊、擰轉。

簡憶下意識地弓起身子,用手死死抵住那痛源,聲音因疼痛和某種尖銳的情緒而微微發顫,“可我是這個意思。” 一字一頓,清晰地砸在寂靜的空氣裏。簡憶的意思就是永遠埋葬...埋葬那個活在他們記憶裏、卻死在他新生活之外的簡憶,這意思,帶着血淋淋的決絕。

從十八歲情竇初開,到二十六歲心如死灰,整整八年。沈孟毅早已不是簡單的愛人,他是我生命年輪裏最深刻的一道刻痕,是我青春血肉中盤根錯節的藤蔓,是我靈魂版圖上一半的疆域。如今要生生剝離,無異於將長入骨肉的藤蔓連根拔起,留下的不是傷口,而是一片血肉模糊、深可見骨的空洞,每一次呼吸都牽扯着痛不欲生的戰栗。

毫不例外簡憶今晚又失眠了,這個五年來糾纏不休的惡魔,在抵達此地的第三夜,以更凶猛的姿態卷土重來。簡憶睜着眼,望着天花板上被窗外微弱光線勾勒出的模糊光影輪廓,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時間失去了刻度,每一秒都被無限拉長,浸泡在無聲的煎熬裏,離他們的婚禮,只剩下短短幾天了。

天才蒙蒙亮,院子裏便像被投入了一顆喧鬧的炸彈。阿顏清脆又帶着指揮家般不容置疑的聲音穿透薄薄的窗玻璃,毫無阻礙地鑽進她的耳朵,鑽進她混沌一片的腦海。

“這裏!這裏一定要給我做一個大大的鮮花拱門!要紅玫瑰,最熱烈的那種紅!紅毯需要鋪多長?量仔細了!背景板尺寸確定了沒有?阿毅!照片牆呢?!照片牆要是沒弄好,你就死定了!” 她的聲音充滿了對婚禮細節的挑剔和即將成爲新娘的亢奮,每一個上揚的尾音都像一根細針,扎在簡憶緊繃的神經上。

簡憶猛地拉起被子,將頭深深埋進去,像鴕鳥一樣試圖隔絕這無處不在的聲浪,然而一切都是徒勞。阿顏的聲音,那些關於玫瑰、紅毯、背景板、照片牆的指令,帶着一種蠻橫的生命力,像無數只細小的蟲子,無孔不入地鑽進被子的縫隙,鑽進她的耳道,最終在她一片死寂的心湖裏掀起驚濤駭浪。

這喧囂,殘忍地撕開了簡憶記憶深處那場被永遠擱置的婚禮——她們的婚禮。沒有刺目的紅玫瑰,只有鋪滿長長花路的潔白茉莉,那是他求婚那天,親手爲她簪在鬢邊的花朵,清香浸透了那個黃昏。手捧花,是他笨拙又用心地扎了一整晚的成果,一朵朵橙色的、玲瓏的小蒼蘭簇擁在一起,幽香中纏繞着獨屬於她們的甜蜜。賓客的座椅靠背上,系着溫暖的橙色絲帶。婚宴的菜單,她們頭抵着頭,改了四次才最終定下,每一道菜名都承載着對未來的期許。就連小小的喜糖盒子,也是她們跑遍大半個城市挑中的,盒子上印着她們兩個依偎在一起的Q版漫畫,他指着畫上傻笑的自己說:“憶憶,你看,我多帥!”

婚禮彩排那天,他緊緊牽着她的手,走過那條鋪滿潔白茉莉的花路。他溫熱的手掌,竟在微微顫抖,不過是彩排,他卻緊張得像個第一次登台的孩子,手心都沁出了薄汗,惹得她忍不住笑他。

一切,都那麼順利,那麼美好,美好得像一個觸手可及的夢。

可命運那只看不見的、殘酷的手,偏偏在他爲簡憶戴上婚戒的前一秒響起,在她穿上那件在衣襟內側偷偷繡了他名字的潔白婚紗之前按下暫停鍵。

他不停地道歉,一遍又一遍,眼底盛滿了焦灼與不舍:“憶憶,等我,就一周!最多一周!任務一結束,我馬上飛回來娶你!等我!”

就那樣簡憶開始了等待,等了一天又一天,等了一個月又一個月,等了一年又一年,從滿懷希望等到心口發涼,從翹首以盼等到絕望生根。五年,一千八百多個日夜的煎熬與祈禱,最終等來的,卻是他即將挽着另一個女人走進婚姻殿堂的消息。這等待,成了一場徹頭徹尾、荒誕至極的黑色幽默。

窗外的喧囂聲浪似乎暫時告一段落,簡憶渾渾噩噩地起身,用冷水一遍遍拍打自己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試圖洗去眼底濃重的烏青和靈魂深處的疲憊。

她推開房門,走到小小的陽台上透氣,院子裏已是一片熱火朝天的景象。工人們正忙碌地搭建着婚禮儀式的背景框架,搬運着成捆的鮮花。阿顏像一只忙碌而快樂的蝴蝶,在人群中穿梭指揮,陽光照在阿顏年輕光潔的臉上,洋溢着純粹的幸福。

阿顏眼尖地看到了陽台上的她,立刻揚起一個燦爛的笑容,小跑着過來,聲音清脆:“簡憶姐!太好了,你起來了!正想找你呢,有個小忙你一定要幫幫我!”

簡憶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胃裏那熟悉的絞痛又開始隱隱發作,陽光刺得眼睛生疼。

“什麼忙?”簡憶的聲音幹澀。

阿顏親昵地挽住簡憶的胳膊,不由分說地將她往樓下拖,力氣大得驚人:“跟我來嘛!就在那邊!我的婚禮蛋糕塔設計圖,供應商那邊說有幾個細節可能實現不了,愁死我了!簡憶姐你一看就是很有品味的人,快幫我看看,給點建議嘛!還有那些桌花的搭配,我也拿不準主意……”

阿顏的聲音像歡快的溪流,卻在簡憶耳邊轟鳴成震耳欲聾的噪音。她被阿顏拉着,像個木偶般穿過忙碌的人群,腳下踩着剛鋪好的、鮮豔的紅毯一角。視線所及,是堆積如山的紅玫瑰,是正在掛起的“沈孟毅 & 阿顏”的燈牌,是工人們手中那印着雙喜字樣的燈籠……

簡憶怎麼也想不到,阿顏口中那個需要她“幫一下”的小忙,竟然是爲阿顏的婚禮做最後的視覺參謀。

命運這把鈍刀,正以一種近乎凌遲的姿態,慢條斯理地切割着她最後殘存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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