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劇痛,是楔子,狠狠敲進張旭東混沌的意識裏。

那痛楚並非來自一處,而是彌漫全身,仿佛每一寸筋骨都在無聲地呐喊、呻吟。後腦勺沉甸甸的,像灌滿了滾燙的鉛水,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擊着顱骨,震得眼前一片昏黑。每一次呼吸都拉扯着胸腔深處,火辣辣地疼。更糟的是臉頰緊貼着的冰冷和堅硬,粗糲的顆粒硌着皮肉,帶着一股濃烈得令人作嘔的氣息——混雜着牲畜糞便的酸腐、漚爛的幹草味,還有一種陳年塵土和汗餿味混合的、屬於底層的沉重味道。

不是醫院。沒有那揮之不去的消毒水氣味,沒有心電監護儀規律卻冰冷的滴滴聲,更沒有母親壓抑的、斷斷續續的絮叨。那些聲音,連同母親說“冰箱第二格餃子”的哽咽,曾是他植物人狀態下唯一的錨點,此刻卻像被風吹散的沙,消失得無影無蹤。

絕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張旭東。無人村!結界!小蠶!三年掙扎後那扇打開的光門,以及緊隨而來的、冰冷的死亡觸感……難道那地獄般的輪回又開始了?難道他根本沒有回到自己的身體?難道病房裏母親的聲音,黃埔德的嘆息,那一切的一切,都只是結界消亡前最後、最殘忍的幻覺?

心髒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緊,幾乎停止跳動。

“呃……”一聲痛苦的呻吟終於沖破了他幹澀的喉嚨,微弱得如同蚊蚋。

“醒了?嗬,命還挺硬!”一個粗嘎、帶着濃重鼻音的聲音猛地砸下來,像鈍刀子刮過鐵鏽。

張旭東費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皮。視野先是模糊搖晃,如同浸了水的劣質畫片。光線刺眼,他眯縫着眼,終於勉強聚焦。

眼前是一張溝壑縱橫、黝黑粗糙的臉,活像被風沙侵蝕了千年的岩石。這張臉的主人正俯視着他,臉上既沒有關切,也沒有惡意,只有一種長年累月被苦難磨平後的麻木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那人穿着一身髒得看不出原本顏色的粗麻短褐,膝蓋和手肘處打着厚厚的、針腳歪斜的補丁。

“還賴着幹啥?等着曲爺的鞭子給你醒神兒嗎?麻溜起來!槽裏的草料還等着鍘呢!”那漢子不耐煩地催促,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張旭東臉上。

曲爺?鞭子?草料?

這些陌生的詞,連同眼前這張臉、這身衣服、這充滿牲口氣息的肮髒地面,像一把把重錘,狠狠砸在張旭東混亂的記憶上。不是無人村!這感覺完全不同。無人村是死寂的、被遺棄的絕望,而這裏……空氣裏彌漫着一種沉重的、被嚴密管控的活物的氣息,一種底層被壓榨時特有的、令人窒息的壓抑。

張旭東掙扎着想撐起身體,手臂卻軟得像煮爛的面條,剛抬起一點就重重摔了回去,激起一小片嗆人的灰塵。劇烈的動作牽扯到全身的痛處,尤其是後腦勺和胸口,疼得他眼前發黑,又是一陣抑制不住的嗆咳。

“嘖,真他娘的廢!”那漢子啐了一口,罵罵咧咧,但還是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抓住張旭東的胳膊,粗暴地把他從地上拽了起來。

雙腳虛浮地踩在地上,如同踩在棉花上,一陣天旋地轉。張旭東趔趄了一下,全靠那漢子鐵鉗般的手才勉強站住。他下意識地環顧四周。

這是一片巨大得望不到邊際的圍欄區域。粗大原木深深打入地下,形成連綿的木牆,圈出一片灰黃的、塵土飛揚的廣闊天地。目光所及,是無數移動的、或深或淺的褐色、黑色、栗色斑點——那是數不清的馬匹!它們或低頭啃食着稀疏的草根,或煩躁地打着響鼻,甩着尾巴驅趕蠅蟲。空氣裏充斥着馬匹的嘶鳴、沉重的蹄聲踏在硬地上的悶響,還有遠處隱約傳來的、帶着暴躁的呵斥聲。

更遠處,一座座低矮、簡陋的土坯房和茅草棚子毫無規則地擠在一起,像大地上一塊醜陋的瘡疤,冒出幾縷稀薄可憐的炊煙。巨大的風車矗立在地平線上,巨大的葉片在呼嘯的北風中緩慢而沉重地轉動,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像垂暮巨人的嘆息。

這景象,陌生、蠻荒、龐大得令人絕望。

“看啥看?再看眼珠子給你摳出來!”那漢子猛地推了他一把,力道大得讓他又往前踉蹌了好幾步,“趕緊的!去鍘草!秦士安那小子替你頂了一鞭子,這會兒還趴窩呢,你倒在這兒挺屍裝大爺?”

秦士安?這個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針,猝不及防地刺進張旭東混沌的腦海。

就在這一刹那,一股不屬於他的、破碎的記憶洪流猛地沖垮了堤壩,洶涌地灌了進來!無數雜亂的畫面和聲音瘋狂閃現:一個和自己面容有幾分相似的青年焦急的臉,一聲聲“士寧”的呼喚,粗糙但溫暖的臂膀擋在身前……還有那撕裂空氣的尖嘯,皮鞭抽在皮肉上沉悶可怕的炸響,以及隨之而來的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痛哼……

“哥……”一個沙啞的、帶着哭腔的稱呼,不受控制地從張旭東幹裂的嘴唇間逸出。這聲音如此陌生,卻又帶着一種源自這具身體骨髓深處的本能恐懼和依賴。他明白了,秦士安!那個替他擋鞭子的人,是這具身體原主的哥哥!

“哼!還知道叫哥?晚了!”漢子又是一推,力道粗暴,“曲爺定下的規矩,天塌下來也得幹活!你哥替你挨了鞭子,那是他的命!你的命就是現在給老子爬起來幹活!再磨蹭,老子拖你去曲爺跟前領鞭子!”

漢子口中的“曲爺”二字,帶着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張旭東(或者說,秦士寧)的身體本能地劇烈一顫,殘存的記憶碎片裏,一個高大、穿着皮襖、眼神陰鷙如鷹隼的身影一閃而過,腰間掛着的錯金銀柄馬鞭散發着令人膽寒的光澤。那是絕對的權威,是生殺予奪的主宰。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渾身的劇痛和精神的巨大錯亂。張旭東咬緊牙關,口腔裏瞬間彌漫開一股濃重的鐵鏽味。他強迫自己邁開如同灌了鉛的雙腿,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那漢子身後,走向遠處一排更顯低矮破敗的草棚。每一步都牽扯着摔傷的筋骨,後腦勺的鈍痛如同重錘,持續敲打着他的意識。

草棚裏光線昏暗,空氣污濁得幾乎凝滯。濃重的草屑粉塵懸浮着,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粗糙的砂紙,嗆得他肺部火燒火燎。巨大的鍘刀固定在結實的木架上,刀刃反射着幽冷的微光。旁邊堆積着小山般的、幹燥枯黃的草料。

“喏!”漢子隨手抓起一把長柄、前端裝着半月形鋒利鍘刀的笨重工具,像丟垃圾一樣扔到張旭東腳邊,發出“哐當”一聲悶響,濺起一片草塵,“就這堆!天黑前鍘不完,仔細你的皮!”說完,他像完成了什麼任務,頭也不回地掀開草簾走了出去,留下張旭東一個人面對這冰冷的工具和無盡的草山。

張旭東看着地上那把沉重的鍘刀,又抬頭看看那堆幾乎要頂到棚頂的幹草,一股比在無人村面對結界時更深的絕望瞬間攫住了他。無人村的絕望是寂靜的,是慢慢消磨;而這裏的絕望是沉重的、冰冷的、帶着血腥味的壓榨,直接而粗暴地碾向每一寸血肉。

他彎下腰,指尖觸碰到冰冷的鐵質鍘刀柄。那寒意瞬間刺入骨髓,也刺醒了這具身體殘留的本能記憶。肌肉似乎還記得如何發力,如何將草料喂入刀口,如何壓下全身的重量帶動那沉重的刀片落下。他笨拙地抱起一捆幹草,塞進鍘刀口,雙手抓住長長的刀柄末端,用盡全身力氣向下壓去。

“嚓!”

一聲幹脆的輕響,草捆應聲斷成兩截。但巨大的反震力順着手臂猛地傳來,狠狠撞在他本就劇痛的胸口。張旭東眼前一黑,身體一晃,差點再次栽倒。他死死咬住下唇,嚐到了更濃的血腥味,才勉強穩住身形。

一下,兩下,三下……機械而麻木的動作開始了。每一次舉起鍘刀都需要調動全身殘餘的力氣,每一次壓下都伴隨着胸口撕裂般的疼痛和手臂肌肉的哀鳴。汗水迅速滲出額頭,沿着鬢角流下,滑進眼睛裏,帶來一陣酸澀的刺痛。他抬起袖子胡亂抹了一把,袖口粗糙的布料摩擦着臉頰,火辣辣地疼。

草屑和灰塵如同活物,無孔不入地鑽進他的鼻孔、喉嚨,混合着汗水黏在臉上、脖子上,又癢又刺。每一次呼吸都伴隨着沉悶的咳嗽,每一次咳嗽又牽扯着胸口的傷痛。這具身體太虛弱了,顯然長期處於飢餓和重壓之下。胃袋早已空空如也,此刻更是火燒火燎地痙攣着,發出咕嚕嚕的悲鳴。喉嚨幹得像是被砂紙打磨過,每一次吞咽都艱難無比。

無人村三年,爲了一口吃的,他和小蠶幾乎翻遍了每一寸土地,和毒蟲、和變異的小獸、和無處不在的飢餓搏鬥。那是一種原始的、只爲活命的掙扎。而這裏呢?這鍘刀,這草料山,這空氣裏的塵土和糞便氣味,這監工粗鄙的呵斥……這一切,構成了另一種形態的牢籠。一種更龐大、更系統化、帶着等級森嚴的冰冷秩序的牢籠。他剛剛逃出一個,卻又以更殘酷的方式墜入了另一個。他甚至開始懷疑,醫院裏的那個“現實”,那個母親哭泣、黃埔德送錢的場景,是不是也只是無人村結界崩潰前,他彌留之際產生的幻覺?一個關於解脫的、太過美好的幻覺?

絕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着他的心髒,越收越緊。他鍘草的雙手越來越沉重,每一次抬起都像是要耗盡最後一絲生命力。汗水流進眼睛,模糊了視線。就在他幾乎要脫力倒下時,草棚那破舊的、用草簾勉強遮住的門被一只顫抖的手輕輕掀開了。

一個婦人側着身子,幾乎是擠了進來。她身形佝僂得厲害,像一根被風霜過早摧折的蘆葦,身上的粗布衣裙洗得發白,補丁疊着補丁。一張臉瘦削得只剩下皮包骨,蠟黃蠟黃的,深刻的皺紋如同刀刻斧鑿,寫滿了無盡的辛酸和苦難。然而那雙深陷的眼睛,在看到張旭東的那一刻,卻猛地亮了起來,像是渾濁的油燈裏驟然撥亮了一點燈芯。

“寧兒!”她啞着嗓子喚了一聲,聲音幹澀得如同枯葉摩擦,卻帶着一種讓張旭東靈魂深處都爲之顫栗的、純粹到極致的關切和心痛。是這具身體的母親,王秀麗!她踉蹌着撲到張旭東面前,枯瘦如柴、布滿老繭和裂口的手顫抖着撫上他的臉頰。那觸感粗糙得像砂紙,卻又帶着一種奇異的、滾燙的溫度。

“我的兒啊……摔着哪兒了?疼不疼?讓娘看看……”她的聲音抖得厲害,渾濁的淚水瞬間蓄滿了深陷的眼眶,沿着深刻的皺紋溝壑蜿蜒流下。

張旭東僵在原地。這突如其來的、洶涌而陌生的母愛,像一股巨大的暖流,瞬間沖垮了他用麻木和絕望築起的堤壩。無人村三年,他和小蠶相依爲命,更多的是對妹妹的保護責任。而眼前這婦人眼中純粹的、毫無保留的痛惜和愛,是他從未體驗過的。一股強烈的酸楚猛地沖上鼻尖,喉嚨被堵得死死的。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只發出一個破碎的、毫無意義的音節。

“娘…沒事…”他最終擠出了幾個字,聲音嘶啞得連自己都陌生。

“還說沒事!”王秀麗的聲音陡然拔高,帶着哭腔,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避開他額角的淤青,“看看你這臉,這身上…娘的心都要碎了!”她顫抖着手,從懷裏摸索出一個用粗布層層包裹着的小包。那布包很小,很扁,卻仿佛用盡了她全身的力氣才拿出來。她一層層打開,動作虔誠而小心,仿佛裏面包着的是稀世珍寶。

布包的最裏層,是半塊粗糙的、灰黑色的麥餅。它幹硬、粗糙,甚至能看到明顯的麩皮顆粒,邊緣還沾着一點草屑。但在昏暗的光線下,它卻散發出一種樸素而真實的光芒——那是食物的光芒,是生命賴以延續的微光。

“快…快吃了它!”王秀麗急切地把那半塊麥餅塞進張旭東手裏,仿佛那東西會燙着她一樣。她的眼睛緊緊盯着那塊餅,喉嚨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堅決,“趁沒人看見,趕緊吃下去!墊墊肚子,才有力氣…有力氣好起來……”她的聲音又低了下去,充滿了疲憊和一種更深沉的憂慮。

張旭東低頭看着手中那半塊粗糙冰冷的麥餅。它如此微小,如此簡陋,卻重逾千斤。指尖感受着那硬實的觸感,一個冰冷的數字如同閃電般劈入他的腦海——十七升!換算成斤,不過三四十斤糧食!這就是一個成年勞力一個月的口糧,卻要負擔起養活四匹戰馬的繁重體力消耗!這點糧食,連維持最低限度的生存都捉襟見肘。

這半塊餅,意味着什麼?意味着母親,甚至可能還有父親和那個爲他擋鞭子的哥哥,從自己本就少得可憐、根本填不飽肚子的份額裏,硬生生摳出來的救命糧!

無人村三年的飢餓記憶瞬間復活,胃袋瘋狂地痙攣起來,叫囂着要吞噬眼前這唯一能緩解痛苦的硬物。然而,另一種更尖銳的痛楚卻死死攥住了他的心。他想起了醫院裏,母親那絮絮叨叨的哭訴:“……媽包的餃子,就放在冰箱的第二格裏……”那聲音,隔着植物人的軀殼,曾是他唯一的慰藉,也是他靈魂深處最沉重的枷鎖。餃子…冰箱…那是一個有食物、有溫度、有關懷的世界。

可眼前呢?是冰冷的鍘刀,是無盡的草山,是監工的鞭影,是母親枯槁蠟黃的臉和這半塊從牙縫裏省出來的、帶着體溫的麥餅。他張旭東,或者說秦士寧,到底是個什麼東西?爲什麼無論在哪一個世界,他都像一個無底的黑洞,貪婪地吞噬着身邊至親之人的血肉?無人村,他帶着小蠶掙扎求生,最終卻一起走向了毀滅。現實中,他欠下的債,榨幹了父母的眼淚,榨幹了朋友同事的善意。而到了這裏,這具身體的原主,又給這個本就掙扎在死亡線上的貧苦家庭帶來了什麼?是額外的鞭打?是更沉重的勞役?還是此刻這半塊浸透着親人飢餓的餅?

“娘…”張旭東的聲音哽住了,喉嚨裏像堵了一團燒紅的炭火,灼痛難忍。他死死攥着那塊硬餅,指關節因爲用力而發白,粗糙的餅屑嵌入掌心,帶來細微的刺痛,卻遠不及心頭那萬分之一。他艱難地想把餅推回去,“您…您吃…我不餓…”

“胡說!”王秀麗猛地打斷他,那枯瘦的手不知哪來的力氣,死死按住張旭東想要推拒的手腕。她的眼神異常嚴厲,帶着一種母獸護崽般的凶狠和決絕,“你看看你,臉白得跟紙一樣!風一吹就倒了!再不吃點東西,怎麼熬得下去?你哥…”她的話音驟然頓住,眼神猛地黯淡下去,像是被抽走了最後一點力氣,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你哥還躺着呢…娘就盼着你好好的…”

就在這時,草簾再次被掀開。這次進來的是一個男人,同樣瘦削得可怕,背脊被生活的重擔壓得微微佝僂,臉上帶着和王秀麗如出一轍的、被風霜和苦難刻蝕的痕跡。是父親秦玉良。他沉默地走到王秀麗身邊,目光掃過張旭東手中的餅,眼神復雜地一閃,隨即又恢復了那種被苦難磨礪出的、近乎麻木的平靜。他沒說話,只是伸出同樣布滿老繭和裂口的手,從懷裏也掏出一個同樣用粗布包着的小包。一層層打開,裏面同樣是半塊幾乎一模一樣的灰黑色麥餅。

他將這半塊餅,輕輕地、不容拒絕地放在張旭東另一只空着的手裏。

兩只手,沉甸甸地托着兩塊加起來才勉強算一整塊的粗糙麥餅。它們冰冷、堅硬,卻像兩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張旭東的靈魂上。他捧着這兩塊餅,如同捧着兩顆滾燙的、父母剜出來的心。

“吃。”秦玉良只說了一個字,聲音低沉沙啞,卻帶着一種山嶽般的、不容置疑的沉重力量。他的眼神越過張旭東,望向草棚外那片塵土飛揚、馬匹嘶鳴的廣漠圍場,疲憊的眼底深處,藏着一種認命般的、深不見底的憂慮。

張旭東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他看着手中這兩塊小小的、凝聚着父母生命能量的餅,又看看父母那兩張被飢餓和絕望徹底榨幹了生氣的臉。無人村三年的掙扎,是爲了活下去。現實中欠下的債務,是金錢的枷鎖。而此刻,在這風沙漫天的古代養馬場,他欠下的,是命債!是用父母和兄長血肉之軀來償還的、沉重的命債!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草簾被粗暴地一把掀開!一個穿着略好些、顯然是低級管事的漢子探進半個身子,臉上帶着不耐煩和一絲幸災樂禍:“秦士寧!曲爺點卯了!讓你趕緊滾過去!帶上你那匹‘黑雲’!遲了半刻,仔細你的皮!”

“黑雲”!

這個名字如同驚雷,在張旭東腦海中炸響!伴隨着這個名字涌上來的,是這具身體殘留的、最深刻的恐懼記憶碎片——劇烈的顛簸,失控的嘶鳴,視野瘋狂旋轉的天空和大地,最後是後腦勺撞擊地面的劇痛和一片黑暗……就是它!就是這匹名爲“黑雲”的烈馬,將他(秦士寧)摔得昏迷不醒,才讓張旭東的靈魂趁虛而入!

“黑雲”就是那匹摔死原主的馬!現在,曲浩點名要見他,還要帶上那匹索命的馬!

秦玉良和王秀麗的臉瞬間變得慘白如紙,比剛才更加駭人。王秀麗猛地抓住張旭東的手臂,枯瘦的手指如同鐵鉗,指甲幾乎要掐進他的皮肉裏,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寧兒…不…不能去!那馬…那馬會要了你的命的!再去求求曲爺…求求他…”

秦玉良則猛地踏前一步,佝僂的背脊下意識地挺直了些,試圖擋在兒子身前,對着那管事,臉上擠出一種近乎卑微的、帶着絕望的哀求神色:“周管事…行行好…能不能跟曲爺說說…孩子剛摔了…身子實在不濟…緩兩天…就緩兩天…”

“緩?”那周管事嗤笑一聲,眼神像刀子一樣刮過秦家三人,“曲爺的規矩是兒戲?說了點卯就得點卯!天王老子來了也得去!”他目光落在張旭東臉上,帶着毫不掩飾的輕蔑和一絲殘忍的期待,“怎麼?摔了一次就怕了?曲爺說了,自己的馬都降不住,還養什麼御馬?不如趁早剁了喂狗,省糧食!”他最後一句刻意拔高了調子,充滿了惡意。

秦玉良伸出的、帶着卑微祈求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哀求瞬間凍結,然後一寸寸碎裂,只剩下死灰般的絕望。他知道,沒有用了。曲浩的命令,在這片馬場上,就是天條。

張旭東的心沉到了冰窟窿底。那半塊麥餅的溫暖早已消失殆盡,只剩下刺骨的寒意。他看着父母瞬間被絕望擊垮的臉,看着管事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臉,一股混雜着恐懼、憤怒和不甘的火焰猛地從心底竄起!又是這樣!無論在哪裏,他都要被逼到絕境!無人村是,這裏也是!難道他張旭東生來就是給人當牛做馬,被人踩在腳下的?

他深吸一口氣,那混雜着草屑和牲口氣味的污濁空氣嗆得他又是一陣咳嗽,卻也帶來一絲病態的清醒。他慢慢地將手中那兩塊無比沉重的麥餅,塞進了懷裏最貼近心口的地方。冰冷的硬塊隔着單薄的衣物硌着皮肉,卻像兩塊滾燙的炭,灼燒着他的意志。

他抬起頭,迎向那周管事陰鷙的目光,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種死水般的沉寂和眼底深處那壓抑到極致、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東西。

“我去。”張旭東的聲音嘶啞、幹澀,卻異常清晰,像兩塊粗糲的石頭在摩擦。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帶着鐵鏽和硝煙的味道。

他不再看父母瞬間慘白、寫滿驚懼和痛苦的臉,那會讓他好不容易凝聚起的一絲勇氣徹底崩潰。他強迫自己邁開腳步,一步一步,走向草棚那敞開的、如同怪獸巨口般的門口。每一步都踏在心髒上,沉重得讓他窒息。

棚外,正午慘白的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瀉下來,刺得他眼睛生疼。風卷起幹燥的塵土,打着旋兒撲面而來,帶着馬糞和汗水的腥臊氣。巨大的圍場喧囂依舊,馬匹的嘶鳴、人的吆喝、鞭子的脆響混雜在一起,構成這片苦難之地永恒的背景噪音。

而就在這片混沌的喧囂之上,在圍場中央那片相對平整、顯然是用於馴馬的空地上,一個高大的身影端坐在一匹神駿異常的棗紅馬背上,宛如一尊鐵鑄的凶神。他穿着簇新的、鑲着毛邊的皮襖,腰間束着寬大的、鑲嵌着金屬片的皮帶,那柄錯金銀柄的馬鞭就隨意地掛在鞍側,在陽光下反射着刺眼而冰冷的光澤。他鷹隼般的目光穿透飛揚的塵土,牢牢鎖定了正從低矮草棚裏走出來的張旭東,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殘忍而玩味的弧度。

曲浩。

張旭東的心髒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鐵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他看到了曲浩,也看到了空地邊緣,幾個馬夫正費力地牽制着一匹通體漆黑如墨、唯有四蹄雪白的駿馬。那馬異常高大健碩,肌肉線條流暢而充滿爆炸般的力量感,此刻正煩躁地刨着蹄子,甩動着粗壯有力的脖頸,發出低沉而充滿威脅的嘶鳴。銅鈴般的大眼裏閃爍着野性難馴的凶光,死死盯着每一個靠近的人,鼻孔噴出大股大股的白氣。

黑雲!那匹摔死秦士寧的烈馬!

僅僅是遠遠看着,一股源自這具身體骨髓深處的、瀕死的恐懼就猛地攫住了張旭東,讓他渾身肌肉瞬間繃緊僵硬,血液似乎都凝固了。胃袋瘋狂地抽搐,喉嚨發緊,後腦勺被摔過的地方又開始隱隱作痛。

“秦士寧!”曲浩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場上的雜音,帶着一種金屬摩擦般的冰冷質感,清晰地鑽進張旭東的耳朵裏,也像鞭子一樣抽在周圍每一個豎着耳朵偷聽的馬夫心上,“磨蹭什麼?過來,把你的馬牽走!”

周圍的喧囂仿佛瞬間低了下去。無數道目光,帶着麻木、恐懼、好奇,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幸災樂禍,從四面八方投射過來,聚焦在張旭東身上。他成了這巨大圍場裏唯一的、等待被獻祭的祭品。

張旭東的腳像被無形的釘子釘在了原地。他死死盯着那匹不斷掙扎、嘶鳴的黑色巨獸,盯着曲浩臉上那貓戲老鼠般的殘忍表情。懷裏的兩塊硬餅硌得他胸口生疼,那是父母剜心割肉才省下的“命”。無人村的三年掙扎,現實世界母親的哭訴,病房裏聽到的債務清償…無數碎片在混亂的腦海中瘋狂沖撞。

“東子…媽包的餃子…在冰箱第二格…”母親那帶着無盡哀傷和期盼的聲音,毫無征兆地、無比清晰地在他腦海中響起,蓋過了所有的風聲馬嘶。

那聲音溫柔而破碎,像一把最鈍的刀子,緩慢地切割着他的神經。冰箱…餃子…那是另一個世界,一個遙遠得如同隔世的、帶着溫暖煙火氣的世界。而眼前,只有飛揚的塵土,凶戾的烈馬,高高在上、手握生殺大權的土皇帝,還有懷中這兩塊冰冷粗糙、浸透親人血淚的麥餅。

就在這時,一聲壓抑的驚呼從側後方傳來。張旭東猛地回頭,瞳孔驟然收縮!

是哥哥秦士安!

他不知何時掙扎着爬了起來,從他們那間低矮的土坯房裏踉蹌沖出。他的臉色比張旭東還要難看,白中透青,嘴唇幹裂得滲出血絲。背上那件破舊的麻衣被鞭子撕裂的地方,透出觸目驚心的、暗紅色的血痂和翻卷的皮肉邊緣。每一次腳步移動,都牽扯着背上的傷口,讓他痛得身體劇烈地抽搐,額頭瞬間布滿豆大的冷汗,但他依舊咬着牙,像一頭負傷卻執拗的獸,拼命地朝着張旭東的方向挪過來。他的眼睛裏燃燒着一種近乎瘋狂的焦急和不顧一切的決絕,死死盯着張旭東,嘴唇無聲地開合着,看口型分明是:“跑…快跑…”

跑?往哪裏跑?這片圍場就是巨大的囚籠,曲浩就是執掌鑰匙的閻王!

“哥——!”一聲淒厲的嘶喊猛地從王秀麗喉嚨裏迸發出來,帶着撕心裂肺的絕望。她不顧一切地想要撲過去攔住秦士安,卻被秦玉良死死地拖住了手臂。秦玉良那張被苦難刻滿溝壑的臉扭曲着,渾濁的淚水無聲地滑落,他死死咬着牙,看着兩個兒子,身體因爲巨大的痛苦和無力感而劇烈地顫抖着。

曲浩端坐在馬背上,冷眼旁觀着這螻蟻般的一家掙扎。秦士安的突然出現似乎讓他頗感意外,隨即,一絲更深的、帶着血腥味的興味在他陰鷙的眼底閃過。他像是看到了什麼有趣的戲碼。

“哦?”曲浩的嘴角勾起一個冰冷的弧度,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全場,“秦士安?看來昨兒的鞭子,還是沒讓你長夠記性?骨頭還挺硬?”他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冰錐,從秦士安慘白的臉、背上滲血的鞭痕,最後落到僵立在原地的張旭東身上,“怎麼?一個摔斷了脊梁,另一個還想替他出頭?兄弟情深?呵…”

他發出一聲短促而充滿嘲諷的冷笑,猛地提高了聲音,如同宣判:

“好!既然都來了,那就一起見識見識!秦士寧!去!給老子馴服你的馬!讓大夥兒瞧瞧,你秦家的種,是不是都是只會挨鞭子的廢物!馴成了,既往不咎!馴不成…”他故意拖長了調子,目光掃過秦士安,又掃過秦玉良和王秀麗,最後落回張旭東身上,一字一句,帶着刺骨的寒意,“…你們一家,就都滾去‘野馬谷’!給老子的馬隊,探路!”

“野馬谷”三個字一出,周圍所有豎着耳朵偷聽的馬夫,瞬間臉色煞白!連空氣都仿佛凝固了。那是一個充斥着狂暴野馬群的死亡絕地,進去探路的人,十死無生!那是比鞭子更恐怖百倍的、真正的死亡驅逐令!

秦士安的身體劇烈一晃,臉上最後一點血色也褪盡了,只剩下死灰般的絕望。他看向張旭東,眼神裏充滿了無盡的痛苦和自責。

張旭東站在原地,如同被無形的風暴席卷。懷裏的餅硌得生疼,哥哥背上滲血的鞭痕刺得他眼睛發痛,父母絕望的哭泣聲撕扯着他的耳膜。曲浩冰冷的聲音,如同喪鍾在頭頂敲響。

退?身後是父母兄長的命!是比無人村結界更絕望的深淵“野馬谷”!

進?面前是摔死原主的凶戾黑馬!是幾乎注定的粉身碎骨!

沒有退路。從來都沒有。

張旭東猛地抬起頭,迎着曲浩那雙高高在上、充滿戲謔和殘忍的眼睛。他臉上的肌肉因巨大的恐懼和壓力而微微抽搐着,但眼底深處,那一點被逼到絕境後燃起的、瘋狂的火苗卻越燒越旺!無人村三年,他學會了在絕境中咬碎牙齒活下去!現實中的債務壓垮了他,但此刻,他背負的是三條活生生的命!是父母和哥哥!

他深吸了一口氣,那混雜着塵土、馬糞和血腥味的污濁空氣涌入肺腑,帶來一陣灼痛,卻也帶來一種近乎自虐的清醒。他不再看任何人,目光死死鎖定了空地邊緣那匹不斷噴着鼻息、刨着蹄子、凶光畢露的黑色巨獸——黑雲。

然後,在無數道或驚恐、或麻木、或幸災樂禍的目光注視下,在父母絕望的哭喊和哥哥痛苦的注視中,張旭東邁開了腳步。

一步,踏在滾燙的、被無數馬蹄踐踏得無比堅硬的泥地上,塵土在腳邊揚起小小的漩渦。

第二步,他感覺懷裏的餅沉甸甸地貼着心髒,母親那句“冰箱第二格的餃子”再次幽靈般響起,溫柔得如同凌遲。

第三步,他走向那匹隨時可能揚起鐵蹄將他踏碎的黑色死神。

走向那柄懸掛在曲浩鞍側、閃爍着錯金銀冷光的馬鞭。

走向那名爲“野馬谷”的、張開了漆黑大口的真正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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