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9日清晨,五點三十五分。
窗外的天剛蒙蒙亮,廚房裏傳來煤爐“呼嗒”的聲響。孟雲躺在床上,聽着父親輕手輕腳地穿衣服,皮鞋底蹭過水泥地的聲音從客廳傳來,帶着某種難以言喻的沉重。
他睜開眼,天花板上的蜘蛛網在微光裏若隱若現。這是阻止父親見白雲龍的前一天,他整夜沒睡踏實,夢裏全是前世父親籤下擔保協議時的樣子——父親的手抖得厲害,筆尖在紙上戳出好幾個洞,白雲龍在旁邊笑着說:“老孟,就籤個名,小宇的前途就穩了。”
“吱呀——”房門被推開一條縫,父親的影子投在地上,手裏拿着個磨得發亮的鐵皮工具箱。孟雲趕緊閉上眼睛,聽見父親輕手輕腳地走到床邊,替他掖了掖被角。
“這孩子,睡覺還皺着眉。”父親的聲音很輕,帶着嘆息。工具箱放在床頭櫃上,發出輕微的碰撞聲,裏面的扳手和螺絲刀互相磕碰,像在訴說着什麼。
孟雲屏住呼吸,直到父親的腳步聲消失在門外,才緩緩睜開眼。工具箱是父親的寶貝,裏面裝着他修了一輩子機器的家當,最底層藏着父親的工資條和工廠的老照片。前世父親去世後,他在工具箱裏找到一張泛黃的獎狀——1985年的“勞動模範”,上面的父親笑得一臉燦爛,比他記憶裏任何時候都年輕。
他掀開被子,輕輕打開工具箱。最上層是常用的螺絲刀和鉗子,手柄上纏着防滑的膠布,膠布已經發黑。第二層是些細小的零件,螺絲、螺母、墊片,被分門別類地放在鐵皮盒裏,標籤是父親用毛筆寫的,字跡工整有力。
最底層,壓着一個紅色的存折和一張工廠的通知。存折上的餘額只有三千二百五十六元,最後一筆存取記錄是上個月,取了五百塊——孟雲想起那是他買高考資料的錢。通知上印着“工廠改制通知”,落款日期是2008年5月10日,下面有父親用紅筆圈出的一句話:“部分職工需轉崗至宏遠集團下屬子公司。”
宏遠集團,白雲龍的公司。孟雲的指尖捏緊了通知,紙邊劃破了皮膚也沒察覺。他想起前世父親就是在這次轉崗中,被白雲龍拉攏,一步步掉進陷阱。
“小宇,醒了?”母親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快起來吃早飯,你爸今天要去廠裏加班。”
孟雲趕緊把東西放回原位,裝作剛醒的樣子。母親端着早飯走進來,粥碗裏臥着兩個荷包蛋,是他從小到大愛吃的。“你爸說,等你考完試,帶咱們去公園拍全家福。”母親的笑容裏帶着憧憬,“他昨天特意去供銷社買了膠卷。”
孟雲的心像被什麼東西揪了一下。前世他們從沒拍過全家福,父親走後,母親翻遍了家裏的相冊,也沒找到一張父親像樣的照片。他看着母親鬢角的白發,突然想起2020年母親生病住院,他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坐了整夜,手裏攥着一張父親的工作證照片,那是他能找到的唯一影像。
“媽,”孟雲喝着粥,狀似無意地問,“爸今天去廠裏做什麼?”
母親往他碗裏夾了塊鹹菜,聲音輕了下去:“好像是……籤什麼合同。你爸沒細說,就說籤了能給你換個好專業。”
孟雲的筷子頓在碗裏,荷包蛋的蛋黃流出來,混着粥水泛着油光。果然,白雲龍用他的前途做誘餌,父親根本抵擋不住。他放下碗筷,擦了擦嘴:“媽,我跟爸一起去廠裏,正好看看我的準考證落在那兒沒。”
母親愣了一下,隨即笑了:“也好,路上跟你爸說說話,他最近壓力大,總失眠。”
孟雲走出家門時,父親已經推着自行車在樓下等了。自行車是“永久”牌的,車把上纏着防滑的布條,後座綁着工具箱,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父親看見他,眼裏閃過一絲驚訝,隨即拍了拍後座:“上來吧,帶你兜兜風。”
自行車穿過清晨的街道,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在身上,暖融融的。父親的後背很寬,卻有些佝僂,孟雲能聞到他身上的機油味和淡淡的煙草味——那是他從小到大最熟悉的味道,也是後來在橋洞下、在醫院裏,支撐他活下去的念想。
“小宇,”父親突然開口,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散,“報志願的事,你再想想?去宏遠集團挺好的,白總說了,只要你去,畢業就給你安排個管理崗。”
孟雲的手臂摟住父親的腰,感受着他腰間的贅肉——那是常年勞累落下的勞損。“爸,”他的聲音貼着父親的後背傳來,“我想去軍事院校,那裏管吃管住,還不用花家裏的錢。”
父親的自行車晃了一下,差點撞到路邊的電線杆。“胡鬧!”他的聲音裏帶着怒氣,卻又很快軟下來,“爸知道你想省錢,可……可那是軍校啊,多苦啊。”
“我不怕苦。”孟雲的聲音很堅定,“爸,我想靠自己。”
父親沒再說話,只是默默地蹬着自行車,車鏈條發出“咔噠咔噠”的聲響,像在訴說着什麼。孟雲看着父親鬢角的白發在風裏飄動,突然想起前世父親送他去大學報到的那天,也是騎着這輛自行車,把他送到車站,車把上掛着一床新做的棉被,是母親熬夜縫的。
快到工廠時,孟雲看見白雲龍的黑色轎車停在門口,車窗搖着,他正和一個穿着西裝的男人說話,嘴角的笑在陽光下有些刺眼。
父親的車速慢了下來,腳撐在地上,呼吸有些急促。“小宇,你在這兒等我。”他的聲音有些發緊,“我很快就出來。”
孟雲跳下車,突然抓住父親的手腕。父親的手腕很粗,卻在微微顫抖,手背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樣凸起。“爸,”孟雲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別籤那個合同,不值得。”
父親的瞳孔縮了一下,像是被說中了心事。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被工廠門口的喊聲打斷。
“孟師傅,白總等你呢!”白雲龍的助理站在門口,手裏拿着文件夾,笑容裏帶着不容拒絕的意味。
父親的目光在孟雲和助理之間來回移動,最終嘆了口氣,掰開孟雲的手:“小宇,別不懂事。”
他推着自行車走向工廠,背影在陽光下拉得很長,卻顯得格外單薄。孟雲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大門後,指尖無意識地摸了摸胸口的玉佩。
他知道,父親這一步踏進去,就是萬丈深淵。但他不能硬攔,父親的脾氣倔,越攔越會反着來。他摸了摸眉毛,劍眉在陽光下泛着冷光,心裏已經有了計劃——他要去工廠的檔案室,找到白雲龍侵吞工廠資產的證據,只有這樣,才能讓父親徹底清醒。
工廠的圍牆不高,牆角有棵老槐樹,樹枝伸到了牆內。孟雲深吸一口氣,像小時候爬樹掏鳥窩那樣,手腳並用地爬了上去。樹葉劃破了他的胳膊,滲出血珠,但他沒在意,眼睛死死盯着辦公樓的方向——那裏,是他父親的命運轉折點,也是他重生後必須守住的第一道防線。
風穿過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響,像在爲他加油,又像在爲即將到來的風暴預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