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後的沙蔥冒出紫紅色嫩尖時,劉老栓把老林給的五角錢換成二十個硬幣。鋼鏰在瓦罐裏叮當響的夜晚,滿倉正用鉛筆頭在黃泥地上抄生字,煤油燈把他的影子抻長到灶王爺畫像上。
第一縷晨光切開霧靄,父子倆的钁頭已經啃進崖畔凍土。滿倉的棉襖袖口甩出棉絮,彎腰時露出後頸結痂的凍瘡。"爹,這個字念'春'!"孩子突然用钁頭柄在坡上劃出歪扭的字跡,驚飛了土縫裏的藍尾雀。
劉老栓直起酸痛的腰。三十裏外的黃河正在解凍,轟鳴聲順着溝壑爬上來。他摸出揣在懷裏的烤土豆,掰開時熱氣糊了眼鏡——那是去年臘梅用最後半捧沙蔥換的。"吃慢些,仔細硌牙。"話音未落,滿倉已經噎得捶胸口。
晌午的日頭曬化陰坡殘雪。老栓數着荊條筐裏的沙蔥,二十把正好捆作一束。滿倉蹲在背風處數硬幣,鋼鏰在七個指縫間流轉:"爹,等湊夠三十個,就能買《新華字典》咧。"山風掠過他起皮的耳朵,把憧憬吹進幹涸的灌溉渠。
驚蟄那日暴雨沖垮了羊腸道。滿倉赤腳蹚過泥漿,腳踝上的月牙胎記沾滿泥星子。老栓背着百斤重的沙蔥筐,草繩在肩頭勒出紫痕。進城班車揚起尾煙時,滿倉突然指着車窗:"爹!那個字念'電'!"
糧站收購員捏着沙蔥直咂嘴:"城裏人現在要的是帶露水的。"鋼鏰落進瓦罐的脆響比往日少了兩聲。滿倉蹲在糧站牆根數螞蟻,忽然拽老栓衣角:"爹,'滯銷'的滯字怎麼寫?"
谷雨前的沙蔥最是水靈。父子倆開始趁夜采摘,礦燈是老林偷偷塞的。螢火蟲繞着光柱打轉,滿倉的睫毛上凝着露水:"爹,生物老師說露水是星星的眼淚。"老栓捏碎指尖的夜露,涼意讓他想起臘梅臨終時滾落腮邊的淚。
那夜山梁飄起細雨。裝沙蔥的化肥袋突然裂口,嫩芽混着雨水滲進黃土。滿倉脫下補丁褂子兜住殘存的希望,後背的肋骨在月光下根根分明。老栓把兒子冰涼的腳丫塞進懷裏焐着,聽見他夢囈般背誦:"天街小雨潤如酥..."
小滿時節,滿倉的鉛筆盒裏攢了二十八枚鋼鏰。劉老栓在供銷社櫃台前徘徊三趟,最終買下帶塑料封皮的本子。回程路上,滿倉把本子按在胸前,像護着剛破殼的雛雞。經過龍王廟廢墟時,他突然翻開本子:"爹,我教你寫'愛'字。"
夏至正午,老栓在崖畔發現片陶器殘片。雨水沖刷出的紋路竟與滿倉胎記相似,他攥着陶片望向山坳:滿倉正跪在滾燙的黃土上捆沙蔥,汗溼的後背浮現出完整的月牙輪廓。遠處的盤山公路正在鋪設瀝青,黑蟒似的蜿蜒進雲裏。
立秋前一天,瓦罐裏的鋼鏰終於湊滿三十個。滿倉卻把錢倒在炕席上:"爹,咱們買新钁頭吧。"月光漏進窯洞,照見老栓開裂的虎口和兒子掌心新磨的水泡。梁上懸掛的黃米瓦罐突然落灰,驚醒了打盹的灶馬蟋蟀。
寒露清晨,滿倉在作文本上寫下:"父親是黃土塬上一道會移動的山梁。"劉老栓揣着這句話往山梁上攀爬時,發現背了八年的荊條筐竟輕了許多。晨霧中,滿倉肩頭的月牙胎記若隱若現,與二十裏外考古隊的探方標記遙相輝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