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縷陌生的香氣，像一條冰冷的毒蛇，盤踞在我的鼻腔，纏繞在我的心頭，一夜未散。
我幾乎整夜未眠，躺在張儷身邊，身體僵硬得像一塊石頭。她似乎睡得很沉，呼吸均勻，偶爾還會無意識地往我這邊靠攏，尋找熱源。在以前，這是我最覺溫馨的時刻。但現在，她每一次無意識的靠近，那若有若無的、屬於另一個男人的氣息便會幽幽飄來，像針一樣刺着我敏感的神經，讓我胃裏一陣翻江倒海。
酒店夜景的曖昧消息，父親關於許錦天背景隱晦的警告，還有此刻這實實在在的、附着在她肌膚發絲間的陌生香水味……這些不再是孤立的疑點，它們正在我腦中瘋狂地滋生、鏈接，構建出一個我無法接受，卻又無比清晰的黑暗輪廓。
我必須做點什麼。不能再被動地等待，不能再自我欺騙。
第二天清晨，我頂着濃重的黑眼圈起床。張儷還在睡，晨曦中她的睡顏依舊恬靜。我站在床邊，靜靜地看了她幾秒，心裏涌起一股復雜的、近乎殘忍的割裂感。這個我同床共枕了五年的女人，這個我兒子的母親，她的身體裏，究竟藏着多少我不知道的秘密？
我悄無聲息地走進浴室。她的洗漱用品整齊地擺放在台面上，沒有新的香水瓶。我打開衣櫃，她的衣服掛得井然有序，大多是素雅的棉、麻材質，帶着她常用的柔順劑和身體乳的淡淡馨香。那縷清冽的、帶着雪鬆尾調的陌生香氣，仿佛只是我昨夜的一場噩夢，了無痕跡。
但她昨晚回家時，那味道是真實存在的。我確信那不是我的幻覺。
早餐時，氣氛微妙。我沉默地喝着粥，目光偶爾掠過對面的張儷。她穿着那件淺藍色的家居服，正細心地給旦旦剝雞蛋，神情自然，甚至帶着一絲宿睡初醒的慵懶。
“你昨晚沒睡好？”她抬起頭，忽然問我，眼神裏帶着恰到好處的關切。
我的心猛地一跳。她察覺到了我的異常？還是做賊心虛下的試探？
“嗯，有點。”我含糊地應道，低下頭，避開她的視線，“最近局裏事情多，壓力大。”
“別太累了。”她語氣溫柔，將剝好的雞蛋放到旦旦碗裏，“身體要緊。”
多麼標準的、賢惠妻子的關心。若不是那縷揮之不去的異香和那條驚心動魄的消息預覽，我幾乎要再次沉溺於這虛假的溫情之中。
“你昨天……”我頓了頓，狀似無意地提起，“身上好像換了種香水？味道挺特別的。”
空氣仿佛凝滯了一瞬。
張儷拿着勺子的手幾不可查地停頓了一下，隨即抬起手臂，自己聞了聞袖口，臉上露出恍然的神情：“哦，你說這個啊。昨天在學校，隔壁班的王老師新買了一瓶香水，非拉着我們幾個試噴了一下，可能不小心沾上了。味道是有點濃，你不喜歡嗎？”
她的解釋流暢而自然，眼神坦蕩，看不出絲毫破綻。王老師？確實有這個人，一個剛畢業沒多久、性格活潑的年輕女教師。
一個完美的、無懈可擊的理由。
若在以往，我必定會毫不猶豫地相信。但此刻，經歷了昨晚那條消息的沖擊，這個“合情合理”的解釋，在我聽來，卻更像是一張早已準備好的、用於應對盤問的底牌。
“還好。”我不動聲色地繼續喝粥，“只是不太像你平時用的風格。”
“是啊，我也覺得太成熟了點，不適合我。”她笑了笑，低頭繼續照顧旦旦，仿佛這只是夫妻間一段再平常不過的對話。
懷疑的種子一旦破土，便瘋狂汲取着一切可疑的養分。她過於迅速的反應，她語氣裏那一絲極力掩飾的、想要盡快結束這個話題的急切，都像肥料一樣，滋養着那棵名爲“不信任”的毒草。
上午，我提前到了單位。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後，我卻無法像往常一樣立刻投入工作。腦子裏反復回放着張儷的解釋，以及她說話時的每一個細微表情和動作。
真的只是同事香水的沾染嗎？那縷香氣的質感，不像普通商場裏能買到的商業香，倒更像是一些小衆、昂貴的沙龍香。一個普通中學教師，會用這種香水？
還有那條消息……“X”……酒店夜景……
我需要更多的信息。不能再局限於被動的觀察和猜測。
我拿起內部電話，撥通了秘書小陳的線路。
“小陳，幫我個忙，私下查一下。”我的聲音壓得很低，“銀科投資那個許錦天，除了公開資料，看看能不能找到更多關於他個人喜好、生活習慣方面的信息，比如……用的什麼牌子的香水之類。”
電話那頭，小陳明顯愣了一下。調查合作公司總監的私人用品，這顯然超出了正常的工作範疇。
“李局，這……”他有些遲疑。
“按我說的做，注意方式，別讓人察覺。”我的語氣不容置疑，“另外，關於銀科投資的背景調查，催一下那邊，盡快給我一份更詳細的報告。”
“……明白。”小陳雖滿腹疑惑，但還是應承下來。
放下電話，我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利用職權去調查妻子疑似情人的個人信息，這行爲本身讓我感到一種深深的屈辱和墮落。但我別無選擇。那個“X”像一根毒刺，扎在我心裏，不拔出來，我寢食難安。
一整天，我都有些心神不寧。處理文件時，會突然走神；聽下屬匯報時，會不自覺地分析對方話語裏是否含有欺騙。張儷那張看似無辜的臉和那條曖昧的消息，像兩個分裂的影像，在我腦中交替閃現。
下午，我正在審閱一份經開區地塊的規劃草案，辦公室的門被敲響了。
“請進。”
門被推開，一個腦袋探了進來，臉上帶着略顯局促又強裝熟絡的笑容。
“姐夫？忙着呢？”
是張雲帆。張儷那個不讓人省心的弟弟。
我皺了皺眉。他很少主動來我單位找我。無事不登三寶殿。
“雲帆？你怎麼來了？”我放下手中的文件，語氣平淡。
張雲帆搓着手走進來，身上帶着一股煙酒混合的、不太高級的古龍水味道。他今天穿了件花裏胡哨的襯衫，頭發抹得油亮，一副紈絝子弟的派頭。
“嘿嘿，路過，順便來看看姐夫。”他自顧自地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眼睛卻不安分地四處瞟着，打量着我這間副局長的辦公室。
“有事說事。”我沒心情跟他繞彎子。對於這個小舅子，我一向沒什麼好感。能力不大，野心不小，仗着有個當副局長的姐夫，在外面沒少惹是生非。我警告過他多次，讓他收斂點，但他似乎總把我的話當耳旁風。
“瞧您說的，沒事就不能來看看我親姐夫了？”張雲帆嬉皮笑臉，隨即湊近了些，壓低聲音，“姐夫，最近……有沒有什麼好項目，照顧一下小弟我唄？我們海陽建築，最近可是上了新設備，實力今非昔比了！”
果然是爲了項目來的。我心裏一陣厭煩。
“招投標都是公開透明的，符合條件都可以參與。”我公事公辦地回答，“你把公司資質和業績材料準備齊全，按程序走。”
“程序是死的，人是活的嘛……”張雲帆不死心，“姐夫，您稍微透點風，或者……在評審的時候……”
“張雲帆！”我打斷他，臉色沉了下來，“我跟你說了多少次？不該碰的別碰，不該想的別想！打着我的旗號在外面招搖，出了事，別說我保不了你，第一個進去的就是你！”
我的嚴厲呵斥讓張雲帆縮了縮脖子，臉上有些掛不住，訕訕地笑了笑：“姐夫，您別生氣，我……我就是隨口一說，隨口一說。”
他尷尬地坐在那裏，氣氛一時有些凝滯。爲了緩和，他轉而扯起了家常。
“那個……我姐最近好像心情不錯啊。”他沒話找話，“前兩天我回家，看她正試新包呢，看着可不便宜。姐夫，還是你疼我姐。”
新包？
我的心猛地一緊，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
張儷買了新包？什麼時候的事？我完全不知道。她最近並沒有向我提起過要買新包，也沒有用我給的副卡有大額消費。
“什麼包？”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無波。
“就一個白色的，鏈條包，牌子……好像是那個什麼C開頭的法國牌子？我也說不清，反正看着挺高檔的。”張雲帆撓了撓頭，努力回憶着，“我姐說是朋友從國外帶的。嘖，她現在是越來越有品味了，跟我那幫朋友的女朋友似的，整天琢磨這些。”
朋友從國外帶的？哪個朋友？
那縷陌生的雪鬆香水味，似乎又隱隱約約地飄了過來。
一個她未曾提及的、價格不菲的新包。一個她解釋爲同事沾染的、卻質感非凡的陌生香水。一條來自“X”的、關於酒店夜景的曖昧消息。
還有，父親提到的，那個背景幹淨得過分、活動頻繁的許錦天……
這些碎片，在張雲帆這句無心的話語刺激下，仿佛瞬間被注入了生命，在我腦中瘋狂地舞動、組合，發出無聲的、尖利的嘶鳴！
我放在桌下的手，不自覺地握成了拳，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但我臉上，卻不得不維持着身爲姐夫和副局長的鎮定。
“嗯，她喜歡就好。”我淡淡地應了一句，拿起桌上的文件，做出要繼續工作的姿態，“雲帆，沒什麼別的事你就先回去吧，我這邊還有點忙。”
張雲帆察言觀色，看出我送客的意思，雖然沒達到目的有些失望，但還是站了起來。
“行，姐夫您忙，我先走了。那個……項目的事，您再考慮考慮……”他一邊說着，一邊退出了辦公室。
門關上的瞬間，我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氣，猛地向後靠在椅背上。
辦公室裏只剩下我一個人，安靜得能聽到自己粗重的呼吸聲和心髒狂跳的咚咚聲。
白色的鏈條包……C開頭的法國牌子……朋友從國外帶的……
張儷，你這個“朋友”，到底是誰？！
是那個“X”嗎？是許錦天嗎？！
他不僅送你昂貴的包包，還帶你去看酒店夜景，還在你身上留下屬於他的印記？！
一股暴戾的、帶着血腥氣的怒火，從心底最深處猛地竄起，瞬間席卷了我的四肢百骸！我幾乎要控制不住，想要沖回家，掐着她的脖子，逼問出那個男人的名字！
但殘存的理智，像一根細鋼絲，死死地勒住了我即將失控的情緒。
不能沖動。
我沒有確鑿的證據。那個包，她完全可以有別的解釋。打草驚蛇，只會讓她隱藏得更深，甚至……可能會危及到旦旦。
我死死地咬着牙，牙齦幾乎要出血。額頭上青筋暴起，太陽穴突突地跳着。
我拿起桌上的內部電話，再次撥給小陳，聲音因爲極力壓抑而顯得異常沙啞冰冷：
“小陳，關於許錦天的調查，尤其是他的人際關系和消費習慣，加大力度，盡快！我要知道一切！”
放下電話，我走到窗邊，看着樓下熙熙攘攘的街道。陽光正好，每個人似乎都行色匆匆，有着自己明確的方向和目標。
而我，站在這裏，手握不小的權力，卻連自己妻子的忠誠都無法確定，連自己的家庭是否穩固都無從知曉。
那種巨大的無力感和被背叛的屈辱感，像潮水一樣將我淹沒。
鏡子裏的完美家庭，裂痕正在不斷擴大、蔓延。
而隱藏在裂痕之後的醜陋真相，正張着黑洞洞的口，等待着我一步踏入，萬劫不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