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專注的勞作中仿佛被按下了加速鍵。陽光透過診所高處那扇狹小的、帶着鐵絲網的窗戶，投下的光斑緩緩移動，悄無聲息地昭示着上午時光的流逝。
達婭已經完全沉浸在了將診所變得“完美有序”的工作中。她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工蜂，按照腦海中那些系統灌輸的、近乎本能的規範，一絲不苟地擦拭、整理、歸位。每一個工具都被她擦拭得熠熠生輝，擺放得如同接受檢閱的士兵；每一寸台面和地面都光潔如新，反射着冷白色的燈光；甚至連診療椅上那些細微的褶皺，都被她細心撫平。整個診所煥發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苛刻的整潔，與之前那種帶着工程師粗獷的“有序”截然不同。
維克多大部分時間都沉默地待在診療椅那邊，要麼在數據板上記錄着什麼，要麼調試着一些小型醫療設備。但他的目光，總會時不時地投向那個忙碌的、穿着怪異女仆裝的身影。看着達婭那種對清潔和整理近乎偏執的專注，以及她舉手投足間流露出的、與這個暴力混亂的街區格格不入的規範感，他眼中最初的訝異已經漸漸沉澱爲一種深沉的探究。
偶爾，達婭會嚐試着和他聊幾句，聲音在空曠整潔的診所裏顯得格外清晰。
“維克多先生，這些手術器械，我按照侵入性等級和使用頻率重新分類了，您看這樣順手嗎？”她指着工具架上一個剛剛整理好的區域。
維克多抬眼看了一下，點了點頭，言簡意賅：“可以。”
過了一會兒，達婭看着窗外雖然破敗但還算“平靜”的街道，有些疑惑地問：“維克多先生，爲什麼……一上午都沒什麼病人來呢？我看外面街上人也不少啊。”
這個問題似乎觸及了某個現實而無奈的點。維克多放下手中的數據板，身體向後靠在診療椅背上，抬手揉了揉眉心。通過這一上午的觀察和達婭那些完全不符合夜之城居民常識的言行（比如對基礎清潔流程的陌生，對街頭危險的缺乏警惕，以及這身打扮和那手詭異的醫術/家務技能），他心中基本已經斷定：這個叫達婭的女孩，絕對不是夜之城土生土長的人，甚至可能不是這個時代正常生活的人。她更像是一個從與世隔絕的溫室裏突然被扔進這片鋼鐵叢林的小花，或者……是某個維度掉下來的迷途旅客。
他索性也不繞圈子，用一種盡量直白的方式解釋道：“在夜之城，白天，尤其是上午，是相對‘安全’的時間。公司警察（Corporate Security）和NCPD（夜之城警察局）偶爾還會在主要街道巡邏，幫派活動也會稍微收斂點。大部分人，要麼在公司當齒輪，要麼在爲了生存奔波。”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自己這間剛剛被打理得一塵不染的診所，語氣帶着一絲自嘲和現實：“像我這樣的診所，真正的‘生意’，大多在晚上。”
“晚上？”達婭更加不解了，“晚上不是更危險嗎？”
“危險，也意味着‘需求’旺盛。”維克多看着她那雙充滿求知欲的眼睛，耐心地繼續解釋，像是在給一個外星人科普地球常識，“夜晚是創傷高發期。幫派火並、街頭搶劫、醉酒鬥毆、還有各種見不得光的交易……受傷的人，需要處理傷口，需要更換損壞的義體，需要……消除證據。”
他的聲音很平靜，但話語裏的內容卻讓達婭感到一陣寒意。
“而且，‘商品’的交易也多在晚上進行。”維克多補充道。
“商品？什麼商品？”達婭好奇地追問。
維克多的目光變得有些深邃，他看着達婭，一字一句地說道：“很多。來源不明的、經過‘處理’的高級義體；從清道夫（Scavengers）或者幫派手裏流出來的、還‘新鮮’的器官；某些公司流出的、受到嚴格管制的神經藥劑；甚至是一些……承載着特殊記憶或者數據的超夢芯片（Braindance）。”
“器……器官？！超夢芯片？”達婭倒吸一口涼氣，雖然系統灌輸的知識裏隱約提到過這些，但親耳從維克多口中聽到這種赤裸裸的、將人體部件和意識記錄當做商品的話語，還是讓她感到強烈的生理不適和震驚。這遠比遊戲裏的文字描述要沖擊得多。
“叮咚~！檢測到宿主成功獲得穩定工作及住所，初步適應夜之城底層生態。階段性任務‘尋找一份體面的工作’已完成！”
就在這時，系統那元氣滿滿的聲音突然在達婭腦海中響起，打斷了她的驚愕。
“獎勵發放中……恭喜Master獲得：北像區私人別墅（精裝修，帶基礎安防系統）永久使用權！水電及網絡費用由本系統承擔！別墅鑰匙及坐標已發送至您的系統空間，可隨時查收哦~！”
北像區的別墅！獎勵真的發放了！達婭心中一陣狂喜，仿佛已經看到了那遠離肮髒與混亂、安全舒適的避風港。但她很快冷靜下來，現在顯然不是高興的時候，維克多還在面前，而且……現實是她還得先在這間診所裏努力生存下去。
就在她努力平復心情，想要再問些關於“商品”細節的時候——
“哐當！”
診所那扇沒有完全鎖死的金屬門被人有些粗暴地推開，撞在牆上，發出不小的聲響。
一個身影闖了進來。
那是一個男孩，看起來大概十五六歲年紀，身材瘦削，穿着一件明顯不合身、洗得發白的舊夾克，下身是膝蓋處有些磨損的工裝褲。他有一頭凌亂的、似乎是自己隨便修剪過的黑色短發，臉上還帶着些少年人未褪盡的稚氣，但一雙眼睛裏卻閃爍着與年齡不符的機警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像是跑過來的。
“老維！今天的‘超影’到了嗎？”男孩一進門就直奔主題，聲音帶着變聲期特有的沙啞，目光快速地在診所內掃了一圈，似乎在確認安全，然後才落在維克多身上。
達婭在看到這個男孩的瞬間，整個人如同被閃電擊中，猛地僵住了！
這張臉……雖然比遊戲裏見到的要年輕、稚嫩許多，瘦削且帶着營養不良的蒼白，但那眉眼，那標志性的亂發……不會錯的！是大衛·馬丁內斯！那個後來裝載了軍用級斯安威斯坦、在夜之城掀起波瀾、最終如同流星般隕落的少年！
維克多對於男孩的闖入似乎早已習慣，他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淡淡地應了一聲：“嗯。”然後，他彎腰從工作台下方一個帶鎖的抽屜裏（達婭之前清潔時注意到，但很守規矩地沒有觸碰），取出了一個小巧的、封裝嚴密的金屬芯片盒，遞了過去。
“給，還是老樣子，三片。‘貨’沒問題，是昨天‘河谷區’那場幫派沖突的一手記錄，視角不錯，夠刺激。”維克多的語氣平常得像是在遞一包糖果。
大衛接過芯片盒，熟練地打開檢查了一下，快速塞進自己夾克的內袋，動作麻利得不像個孩子。他鬆了口氣，這才有閒暇注意到診所裏煥然一新的環境，以及……站在一旁，穿着怪異女仆裝、正用一種混合着震驚、好奇和某種……像是“先知”般復雜眼神盯着他看的達婭。
“她是誰？”大衛挑了挑眉，用下巴指了指達婭，向維克多問道，語氣裏帶着少年人特有的直白和不客氣。
維克多瞥了一眼還在愣神的達婭，簡單介紹道：“達婭，新來的助手。”然後又對達婭說：“這是大衛，偶爾幫我……跑跑腿，送點‘東西’。”
“助……助手？”大衛上下打量着達婭，尤其是她那身女仆裝和雖然幹淨但難掩狼狽的儀容，臉上露出毫不掩飾的懷疑，“老維，你什麼時候好這口了？招個cosplay女仆來打掃衛生？”他的話語裏帶着一絲屬於街頭的、略帶尖刻的調侃。
達婭被他的話驚醒，臉頰微紅，有些窘迫，但還是努力維持着鎮定，輕聲回應：“你好，大衛。我叫達婭。”
維克多對大衛的調侃不以爲意，只是補充了一句：“她懂點醫術，手腳也麻利。”
“醫術？”大衛似乎更感興趣了，但他顯然沒太當真，只是聳了聳肩，“行吧。總之，謝了老維，錢還是老規矩，月底跟我媽一起結。”他顯然急着離開，去販賣那些承載着他人痛苦和暴力的“超影芯片”來換取微薄的收入。
“大衛·馬丁內斯……”達婭幾乎是下意識地重復了一遍這個名字，聲音很輕，帶着一絲難以置信的確認。
大衛正準備轉身離開的腳步頓住了，他有些意外地回頭看向達婭：“你認識我？”他可不記得自己認識這麼個古怪的女孩。
“啊？不……不是……”達婭連忙擺手，意識到自己失言了，趕緊找了個借口，“只是……聽維克多先生提起過你母親，格洛莉亞……她是一位很堅強的救護車工作人員，對吧？”她努力回想着遊戲裏的信息。
提到母親，大衛的眼神閃爍了一下，那層機警和尖刻似乎褪去了一點點，但隨即又恢復了原狀，只是含糊地“嗯”了一聲，似乎不想多談。他再次看了達婭一眼，眼神裏依舊帶着審視和疑惑，但沒再說什麼，只是朝維克多點了點頭，便像來時一樣，匆匆地拉開診所門，身影迅速消失在門外街道的人流中。
診所裏再次恢復了安靜。
達婭還沉浸在見到“活生生”的大衛·馬丁內斯的震驚中。那個在遊戲裏讓她唏噓不已的角色，此刻還是一個爲了生存而奔波、眼神裏帶着疲憊和倔強的少年。他的母親格洛莉亞還活着……這意味着，那場悲劇還沒有發生……
維克多將達婭所有的反應都看在眼裏，包括她聽到大衛名字時的震驚，以及提到格洛莉亞時的熟稔。這更加印證了他的猜測——達婭的來歷絕不簡單。她似乎……知道些什麼。
他沒有追問，只是重新拿起數據板，語氣平淡地打破了沉默：
“別發呆了。去把消毒櫃裏的器械檢查一遍，記錄一下損耗。下午可能會有‘客人’來。”
他的聲音將達婭從紛亂的思緒中拉回現實。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好的，維克多先生。”她低聲應道，走向消毒櫃。
窗外，夜之城的天空依舊陰沉。但達婭知道，她腳下的這片土地，所承載的故事和即將面對的漩渦，遠比她想象的還要深邃和復雜。而大衛的出現，像是一塊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她心中漾開了層層疊疊的、關於未來、關於守護、關於無法逃避命運的漣漪。
她的目光變得堅定起來。無論前方是什麼，她都要在這裏，先站穩腳跟。北像區的別墅是未來的獎勵，而眼下，這間診所和裏面的人，才是她需要真正面對和守護的“現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