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海第一人民醫院,張若愚和宇文玥被安置在了張詩雨的隔壁病房。
這兩間病房是醫院最高規格的特護病房,空氣裏彌漫着淡淡的消毒水氣味,與一絲若有若無、清苦的藥香混合,營造出一種潔淨而凝重的氛圍。
病房內配備了最尖端的醫療設備和最專業的醫護團隊,時刻監測着病人的生命體征。
此刻,二人的呼吸雖被儀器維持得平穩悠長,身體上那些猙獰的外傷也經過了精心的初步處理,被潔白而柔軟的紗布小心翼翼地包扎覆蓋,但他們依舊如同沉入最深沉的夢境,沒有任何蘇醒的跡象。
張若愚的四肢被牢牢固定在特制的醫用支架上,每一處骨折的輪廓透過繃帶都顯露出令人揪心的脆弱。
他的臉色蒼白得如同冬日新雪,不見一絲血色,幹裂起皮的嘴唇微微翕張,仿佛在無聲地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宇文玥則如同精致的瓷偶般靜靜躺着,雙眼緊閉,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方投下一小片濃密的陰影,了無生氣。
只有胸口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起伏,證明着生命之火尚未完全熄滅。
張問天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佇立在父母的病床前。
望着床上那兩張熟悉卻又無比陌生的憔悴面容,兩行滾燙的熱淚再次決堤,如同滾燙的岩漿,失控地從他赤紅的眼眶中洶涌而出,順着他沾染着血污和塵埃的臉頰滑落,“啪嗒、啪嗒” 地滴在潔白的床單上,暈開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水漬。
淚水劃過,在他布滿污漬的臉上犁出兩道清晰的痕跡。
這可是他最親的爸媽,是從小就將他視若珍寶、傾盡所有去疼愛的爸媽啊。
記憶的潮水洶涌而至,小時候家境貧寒,餐桌上難得一見的肉塊,父親總會不動聲色地埋進他的碗底,寒冬臘月,母親會在昏黃的油燈下熬紅雙眼,一針一線爲他縫制厚實的棉衣,而自己的指關節卻凍得紅腫開裂。
如今,卻因爲他的緣故,他們毫無生氣地躺在這裏,一人被殘忍廢掉了四肢,另一人則變成了無知無覺的植物人。
他清晰地記得,幼時哪怕只是受到一絲委屈,父母無論何時何地,都會如同護崽的猛虎般,毫不猶豫地擋在他的身前,擼起袖子,據理力爭,替他抵擋住所有的風雨和傷害,他們是他最堅實的後盾,是他心靈最溫暖的港灣。
可是他呢。
當父母遭受欺辱、飽受折磨時,他在哪裏。
他在萬裏之外的屍山血海中,與百國聯軍以及那些來自域外的凶悍敵人浴血廝殺。
他在爲守護大夏的萬裏疆土和億萬子民而戰。
然而,這一切在此刻都仿佛變成了一個巨大而諷刺的笑話。
他能守護疆域遼闊的大夏,卻守護不了近在咫尺、血脈相連的至親。
哪怕他擁有令舉世震顫的無雙戰力,擁有讓百國膽寒的殺神之名,卻未能護住自己最珍視的家人。
那麼,他要這無雙戰力和殺神之位,究竟有何用。
又有何意義。
“爸,媽,是我對不起你們,是我對不起你們啊。”
張問天喉嚨裏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嗚咽,“噗通” 一聲重重跪倒在父親張若愚的床邊。
膝蓋骨狠狠砸在冰冷堅硬的地板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震得他自己膝蓋一陣劇痛,可那點肉體上的疼痛,此刻早已被心中那撕裂靈魂的悔恨與自責徹底淹沒。
他顫抖着伸出雙手,緊緊抓住父親那只無力垂落、冰冷僵硬的手。
那只手曾是如此有力,能扛起整個家庭的重擔,能牽着他的小手走過無數條風雨泥濘的路,如今卻只剩下冰冷的觸感。
指甲縫裏,還殘留着掙扎時嵌入的、細微的泥土顆粒,無聲地訴說着曾遭受的屈辱。
張問天的雙眼早已赤紅如血,心中被無邊的自責瘋狂啃噬,如同萬蟻噬心,痛不欲生。
他不停地哭喊着,聲音嘶啞破碎,飽含着絕望,在寂靜得只有儀器滴答聲的病房裏回蕩,顯得格外淒涼。
同時,那足以焚天煮海的怒火與刻骨的殺意,也再次在他胸中攀升至前所未有的頂峰。
黑虎已死,但真正的罪魁禍首 —— 龍無涯,卻依舊逍遙法外。
作爲這一切災難的幕後黑手和始作俑者,他發誓,定要讓龍無涯嚐盡世間最極致的痛苦。
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讓他後悔來到這個世上,永世不得超生。
“轟隆隆 —— 轟隆隆 ——”
突然,一陣由遠及近、如同悶雷滾過的巨大轟鳴聲撕裂了病房的沉寂,強行將張問天從悲憤的深淵中拽回現實,那是直升機螺旋槳高速旋轉發出的狂暴聲響。
張問天猛地從地上彈起,一個踉蹌沖到走廊盡頭的窗邊,額頭上的青筋因極致的激動而突突跳動,他急切地探身望去 ——
只見停機坪上,一架直升機剛剛降落,旋翼卷起的巨大氣流吹得周圍草木劇烈搖擺,艙門打開,醫聖蓋九幽以及他的孫女蓋無雙正匆忙躍下機艙,蓋九幽雖須發皆白,年事已高,但動作依舊矯健如猿,花白的發絲在狂亂的氣流中飛舞,蓋無雙緊隨其後,手中緊緊提着一個碩大的、沉甸甸的醫藥箱,俏臉上寫滿了焦急,腳步匆匆。
“蓋九幽!快!快!用你最快的速度給我上來!”
在看到那熟悉身影的瞬間,張問天眼中爆發出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強烈希望光芒。
他幾乎將半個身子探出窗外,朝着樓下聲嘶力竭地大喊,聲音因極度的急切而劇烈顫抖,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
他不停地用力揮手催促,仿佛每一秒的延遲都足以致命。
現在的他,一秒鍾都不想多等。
他要父親重新站起來。
他要母親睜開眼睛,恢復神智。
他要小妹所受的所有內傷盡數清除。
而這一切的希望,全都寄托在醫聖蓋九幽的身上。
樓下,蓋九幽聽到那穿透螺旋槳轟鳴、飽含焦灼與命令的呼喊,心頭一凜,不敢有絲毫遲疑。
他甚至顧不上自己這副老邁的身軀能否承受如此劇烈的運動,直接深吸一口氣,邁開雙腿,身形在瞬間化作一道模糊的殘影,朝着七樓的樓梯間電射而去。
他腳步迅疾得完全不似一個老者,深厚的修爲在此刻全力爆發,每一步都如同踏在彈簧上,輕點台階,身形飄忽,健步如飛,堅硬的台階在他腳下仿佛連成了一片模糊的灰色地帶。
僅僅用了不到十秒。
蓋九幽便帶着一陣疾風,沖到了站在病房門口、如同即將噴發火山般的張問天身前,他氣息微喘,花白的胡須隨着呼吸輕輕顫抖,布滿歲月溝壑的額頭上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蓋九幽,快,快替我妹妹診治!”
張問天根本不給對方絲毫喘息平復的機會,如同鐵鉗般的大手猛地探出,一把死死抓住了蓋九幽枯瘦的手臂,五指因用力而深深陷入對方鬆弛的皮肉之中。
他竟直接像提起一個輕飄飄的包裹般,將瘦小的蓋九幽提離了地面,粗暴地將他拽進妹妹張詩雨的病房,一把將他按在病床旁的椅子上,布滿血絲的雙眸死死盯着他,如同野獸盯着獵物,聲音嘶啞而狂暴地催促道:
“快!快看看她!一定要治好她!無論付出什麼代價!任何代價!”
蓋九幽被張問天這從未有過的、近乎失控的狂暴姿態震得心神劇顫,額頭上瞬間冒出了更多、更密的冷汗,如同溪流般順着臉頰滑落,瞬間浸溼了胸前的衣襟,冰涼的觸感讓他打了個寒噤。
哪怕他行醫一生,早已見慣生死離別,也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暴戾、如此急切的張問天。
更讓他心頭掀起驚濤駭浪的是,躺在病床上那個蒼白脆弱的女孩,竟然是這位殺伐無情的殺神的親妹妹。
那個在寥寥資料中被描述得溫柔善良、如春日暖陽的小姑娘。
他強行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不敢有分秒的耽擱,立刻屏息凝神,收斂所有雜念,將枯瘦卻異常穩定的手指,輕輕搭在了張詩雨冰涼的手腕上,閉上了雙眼,全副心神都沉浸在那微弱跳動的脈搏之中。
他的眉頭隨着探查的深入,漸漸擰成了一個深刻的 “川” 字,臉色越來越凝重,仿佛籠罩着一層寒霜,指尖下傳來的脈象,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紊亂得如同被狂風攪動的絲線,顯示着體內傷勢的凶險。
然而,僅僅片刻之後,蓋九幽額頭上剛剛擦去的冷汗,又以更迅猛的速度滲出、匯聚,甚至浸溼了他鬢角的白發,他的呼吸也變得明顯急促起來。
他的面色在這一刻陡然劇變。
從最初的凝重,瞬間轉爲難以置信的驚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