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嶼的公寓在雨夜中仿佛一座孤島，窗外的霓虹被氤氳的水汽暈染成模糊的光斑。客廳裏，氣氛卻比窗外更加凝滯、緊繃。
那張從王振業辦公室找到的、邊緣焦黑的碎紙片，被小心翼翼地放在茶幾中央的強光閱讀板上。它像一個沉默的、承載着秘密與危險的潘多拉魔盒。
霍嶼和許知言分別坐在茶幾兩側，神情專注得近乎肅穆。
“編碼方式……確實很眼熟。”許知言眉頭緊鎖，指尖虛點在證物袋上，隔着塑料膜描摹着那幾個模糊的數字和字母組合，“K7-11-03……這種用字母分區加數字序列，中間用短橫線連接的方式……我幾乎可以肯定，在張叔留下的、一些涉及舊城改造前地下管網普查，或者某些特殊部門早期檔案管理的筆記裏見過。”
他抬起眼，看向霍嶼，眼神因爲觸及與張海峰相關的記憶而顯得有些悠遠：“張叔提過，大概二十多年前，市裏對一些重點區域，比如早期的工業區、倉儲區，做過一次非公開的、非常詳細的地下設施測繪和編碼，目的是爲了應對可能的緊急情況。後來城市發展太快，很多地方都廢棄或改建了，這套編碼系統也就逐漸廢棄不用了。知道的人很少。”
“地下設施……”霍嶼捕捉到關鍵詞，眼神銳利起來，“‘畫家’需要一個隱蔽、隔音、且能進行一些可能產生異味或噪音的加工活動的場所。廢棄的地下空間，比地上的廢棄廠房更符合要求。”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那片碎紙上的地圖輪廓。“這個形狀……不像標準的建築平面圖，反而像是不規則的地下結構……排水涵洞？廢棄的人防工事？或者……大型建築的地下基礎殘留部分？”他憑借多年的刑偵經驗和空間想象力，快速在腦海中構建模型。
“K7……”霍嶼沉吟着，“按照老城區的分區編碼習慣，‘K’區通常指向……城東老工業區及毗鄰的、已經半廢棄的舊港區一帶！”
範圍再次縮小！從整個海城，縮小到城東區域，再精確到可能存在特定編碼地下設施的舊港區！
“立刻排查城東舊港區所有已知的、編碼以‘K’開頭的廢棄地下設施！”霍嶼拿起手機，直接接通了陳思瑤的電話，語速快而清晰，“重點尋找入口隱蔽、內部空間較大、具備基本通風和電力接入條件（或近期有私接痕跡）的地點。目標可能藏匿其中，極度危險，要求偵察人員務必小心，優先使用無人機或遠程探測設備，避免正面接觸！”
命令下達後，霍嶼卻沒有絲毫放鬆。他深知，“畫家”如此狡猾，即便這個線索是真的，也未必是他目前唯一的藏身點，甚至可能是一個陷阱。
“你覺得，‘畫家’故意留下這片碎紙，是失誤，還是又一個引導？”霍嶼看向許知言，征詢他的看法。不知不覺間，他已經將許知言的直覺和分析視爲調查的重要組成部分。
許知言凝視着那片焦黑的碎片，緩緩搖頭：“不像失誤……他布置現場如此精心，連燈光和陳列的角度都苛求完美，怎麼會遺漏這麼明顯的東西？更像是……他希望我們發現這裏。”他頓了頓，臉上浮現出困惑，“但他爲什麼要引導我們去？那裏有什麼在等着我們？下一個受害者？還是……針對我們的陷阱？”
“也可能是他自信我們即使找到地方，也抓不到他，或者……他需要我們去那裏，幫他‘啓動’什麼。”霍嶼的聲音低沉，帶着刑警特有的審慎與對犯罪心理的洞察，“別忘了，他所有的行爲都充滿儀式感。這片地圖，也許是他儀式的一部分。”
就在這時，許知言的目光無意間掃過霍嶼放在沙發旁邊的一本厚厚的、似乎是城市年鑑的書籍。他腦中靈光一閃！
“等等！年鑑！城市建築年鑑！”許知言突然激動起來，聲音都提高了少許，“這種老舊的編碼，雖然官方廢棄了，但很可能在早期的城市建築年鑑或者規劃圖紙附錄裏有存檔！我們可以反向比對！用這片碎紙上的地圖輪廓，去匹配年鑑裏記錄的、‘K7’區編碼下的所有地下設施圖紙！”
這是一個突破性的思路！霍嶼眼中精光一閃，立刻起身從書架上找出幾本紙張已經泛黃的海城市早期建築年鑑和規劃圖錄。兩人也顧不上什麼主客之分，直接將厚重的年鑑搬到茶幾上，快速翻到城東舊港區相關的附錄和圖紙部分。
時間在翻動書頁的沙沙聲中流逝。窗外的雨聲似乎也變得遙遠。兩人頭幾乎湊在一起，目光在泛黃的圖紙和那片小小的碎紙之間來回移動，尋找着任何可能的輪廓匹配點。
“這個……排水主幹道，輪廓有點像，但細節對不上……”
“這個廢棄的防空洞分支……入口形狀差太遠……”
“港區老三號碼頭的地下倉儲區……範圍太大了……”
一次次希望，又一次次落空。厚重的年鑑仿佛一座迷宮。
就在許知言感到眼睛酸澀、有些氣餒之時，霍嶼的手指停在了一頁極其不起眼的、似乎是某個大型國營廠區配套地下設施的附圖頁上。那頁圖紙因爲年代久遠和本身並非重點，印刷得有些模糊。
“看這裏。”霍嶼的聲音帶着一絲壓抑的興奮。
許知言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張“海城紅星化工廠（已廢棄）”的地下管網及應急儲備庫分布簡圖。在圖紙的一個角落，標注着一個不太顯眼的附屬結構——“K7-11 號獨立觀測點/物料暫存庫”。而那個結構的輪廓，雖然簡略，卻與碎紙片上那片燒焦的地圖邊緣，驚人地吻合！
紅星化工廠！
竟然是那裏！不是“紅星印刷廠”，而是“紅星化工廠”！吳老頭提供的“紅星印刷廠”果然是一個煙霧彈！但發音相近，說明“畫家”確實對那片區域極其熟悉，甚至可能在故意玩弄文字遊戲！
“獨立觀測點……物料暫存庫……”霍嶼重復着這個名字，眼神銳利如刀，“化工廠的獨立觀測點，通常位於相對隔離的位置，具備良好的密封性和獨立的通風系統，甚至可能有獨立的舊電路……這完全符合‘畫家’對工作室的需求！而且，化工廠遺留的某些原料或設備，可能爲他制作顏料和香料提供了便利！”
所有的線索，在這一刻仿佛被一道閃電照亮，匯聚到了這個名爲“紅星化工廠”的廢棄之地！
霍嶼立刻拿起手機，再次聯系陳思瑤和馬翔，聲音斬釘截鐵：“目標地點確認！城東舊港區，已廢棄的‘紅星化工廠’，重點搜索其地下編碼爲‘K7-11’的‘獨立觀測點/物料暫存庫’！重復，目標極度危險，可能設有陷阱，也可能藏匿有危險化學品！行動組立刻集結，配備防爆、防化裝備！外圍封鎖所有可能出口！行動代號——‘捕風’！”
命令如同出鞘的利劍，帶着凜冽的寒意。
掛斷電話，霍嶼看向許知言，眼神復雜。他知道，接下來將是直接面對“畫家”的正面交鋒，危險系數極高。
“你留在這裏……”霍嶼的話還沒說完。
“不。”許知言罕見地、堅決地打斷了他，他站起身，臉色雖然依舊蒼白，但眼神卻異常堅定，“霍嶼，我必須去。”
“那裏很危險！‘畫家’的目標就是你！”霍嶼語氣嚴厲。
“我知道危險！”許知言迎着他的目光，聲音因爲激動而微微發顫，“但只有我，可能認出那裏的布局，可能觸發更多的記憶！那片冷藍色的燈光，那些指向性的陳列……我感覺答案就在那裏！如果我不去，你們可能會錯過關鍵線索，也可能……會因爲我記憶的缺失而陷入更大的危險！我不能永遠被你們保護在身後！”
他的話語帶着一種破釜沉舟的勇氣，一種對自己丟失時光的執着追尋，還有一種對並肩作戰的同伴不願獨自承擔的義氣。
霍嶼看着他，看着這個看似脆弱、卻在此刻爆發出驚人力量的男人。他想起了師父張海峰的照片，想起了許知言在案件中的一次次關鍵貢獻。他沉默了足足五秒鍾，像是在進行一場極其艱難的風險評估。
最終，他深吸一口氣，做出了一個違背他多年刑警準則，卻遵從了內心判斷的決定。
“好。”霍嶼的聲音低沉而有力，“但你必須答應我，全程跟在我身後，絕對服從我的指令！穿上這個！”他從衣櫃裏拿出一件輕質的防彈背心，扔給許知言。
許知言接過背心，重重地點了點頭。
窗外，雨下得更大了。密集的雨點敲打着窗戶，仿佛爲即將到來的黑夜行動奏響了緊張的序曲。
數輛沒有任何標識的車輛，如同暗夜中出擊的獵豹，悄無聲息地駛出市區，沖破雨幕，向着城東那片被遺忘的廢棄之地疾馳而去。
而在領頭的那輛SUV裏，霍嶼專注地駕駛着車輛，副駕駛上的許知言則緊緊握着拳頭，目光投向窗外無邊無際的黑暗。他知道，此去凶險未卜，但他別無選擇。他必須去面對那個偷走他記憶、玩弄他人生的幽靈，在那片充滿化學殘留和未知恐懼的地下廢墟中，找回屬於他自己的真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