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宏偉戴上手套,攥住這根打斜的抽油杆頂端,手腕子一抖,這根長長的抽油杆,就像條蛇一樣,在火爐裏跳動了一下,便筆直地躺在一排抽油杆裏。
跟其他的抽油杆,成平行狀態。
靜安笑了:“我知道了。”
李宏偉從爐台上跳下來:“你要是自己不行,就叫我。”
靜安點點頭。
等李宏偉走了,靜安就坐在灶膛口旁邊,兩只眼睛靜靜地盯着爐裏,那些燒得通紅的抽油杆。
起初,她覺得這個工作蠻有意思,可盯了一會兒,兩只眼睛發澀,發疼,臉蛋也烤得滾燙。
還有,這裏非常熱,旁邊噪音也非常大。
更要命的是,蚊子在燈光裏成群結隊地唱歌跳舞,嗡嗡個不停,一個勁地叮靜安。
時間一分一秒地熬着,到了晚上九點,晚上十點。什麼時候能熬到凌晨四點下班?
靜安困極了,她下午沒怎麼睡覺。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直打瞌睡。
李宏偉走了過來,抬頭往火爐裏一看,媽呀一聲,嚇了靜安一跳。
靜安往火爐裏一看,也嚇了一跳,好幾根抽油杆,糾纏到一起。
這些抽油杆,在火爐裏一邊鍛造,一邊轉動。在轉動的過程中,很容易發生糾纏。
李宏偉快速地跳到台子上,來不及戴手套,直接伸手攥住一根抽油杆的頂端,用力地抖着。
隨後,他又攥着另一根抽油杆的頂端,抖了一下,火爐裏的抽油杆,又直溜一根。
李宏偉的徒弟也跑過來,把手套遞給李宏偉:“班長,戴手套,要不然你的手掌就燙禿嚕皮了!”
李宏偉像沒聽見徒弟的話,他接連地抖動了幾個糾纏到一起的抽油杆,這才低頭戴上手套,隨後,繼續抖動爐子裏的抽油杆。
靜安垂着頭,等着挨李宏偉的訓斥。
等火爐裏的抽油杆都捋順,李宏偉跳下操作台,回頭看了靜安一眼,冷着聲音說:“跟我來!”
靜安知道自己犯了錯誤,順從地跟着李宏偉,走到吊車的樓梯下。
李宏偉嚴厲地瞪着靜安:“你看個爐還看不明白?你可是高中生,大學漏啊?”
靜安低着頭,不說話,也不敢看李宏偉。
李宏偉見靜安的樣子,他語氣緩和了,低聲地說:“下午不是讓你回去睡嗎?你沒睡呀?”
靜安蚊子一樣的聲音:“有點事兒,沒睡上。”
李宏偉一指旁邊的角落:“到哪兒眯一會兒吧,我過一會兒來叫你,以後可別這樣,再這樣,熱處理就把你休回去。”
靜安聽到李紅偉的最後一句話,忍不住笑。
這時候的李宏偉,不是那個古板又嚴肅的班長,這個時候,他才是李叔的兒子。
李宏偉走了之後,靜安漸漸地適應了角落裏的幽暗,她看到角落裏竟然搭着一個鋪位,上面扔着一個軍大衣。
靜安實在太困,她裹着軍大衣,腦袋一挨到床,就忽悠一下睡過去。
半夜十二點,有人從床邊走過,靜安一下子醒了,恍惚中,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看到車間裏的燈光,才想起來她在上夜班。
靜安睡了一覺,精神多了,去熱處理找李宏偉。
李宏偉捧着一個大搪瓷缸子,坐在椅子上喝茶呢,那茶水太釅了,顏色是棕色。
李宏偉的徒弟,在爐台上坐着看爐。
靜安上了操作台,對男生說:“你歇一會兒吧,我盯着。”
後半夜,爐子裏的抽油杆,也有調皮搗蛋的時候,靜安學着李紅偉的樣子,攥住抽油杆的頂端,用力地一抖——
結果,白扯,抽油杆更傾斜了。
李宏偉的小徒弟急忙上了操作台,把歪斜的抽油杆矯正過來。
終於熬到天亮,凌晨四點,夜班的工人下班了。
靜安從車間走出來,渾身溼漉漉的。
一個月掙120元,一天就是掙4塊錢。那是九光的三包煙錢,是兩瓶山楂酒的錢,是三匝掛面的錢。
一出車間,涼風襲來,靜安一下子精神,後背上的汗水,也被清早的風吹幹。
靜安推着自行車往廠子大門口走,心情愉悅,不由得哼起歌來。
只聽後面自行車鈴響,李宏偉跟着幾個青工,騎着自行車經過。
李宏偉回頭問道:“靜安,唱得挺好。過些天八一,演節目慶祝,你來個獨唱行不行?”
另一個青工笑:“讓她領唱唄,我們大合唱那個領唱,老跑調兒——”
李宏偉說:“排練合唱沒時間了,咱們車間就再報一個獨唱吧——”
第二天,李宏偉給靜安報了獨唱演出,離八一還有一周多,練歌趕趟。
不過,選哪首歌曲,兩人有了爭執。靜安想唱港劇《大時代》的主題曲,《容易受傷的女人》,這是王菲唱的。
但李宏偉不讓她唱這首歌,說這首歌調子太灰,不適合八一演出。
最後,靜安選了《爸爸的草鞋》,李宏偉同意了。
文麗來過工廠一趟,找靜安,說她已經給鄧寶藍寫信,把靜安工廠的地址,告訴寶藍。
靜安很期待,期待寶藍的信裏,多寫深圳的事情。她對大城市,有無盡的向往。
還有,寶藍曾經對文麗說過,深圳的歌廳,唱歌的一個月能掙兩三千。
她不信,可心裏好像又信。
信與不信,她也去不了深圳,她已經結婚了,是別人的妻子,不可能像個小姑娘一樣,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可是,她還是想多知道一點外面世界的消息。
九光已經和他爸合夥,兌下了胡同口的那家小鋪,一邊點貨,一邊就賣貨。
晚上,九光回來,就進門就說:“今天點貨還賣了200多元呢。”
靜安不知道賣200多元能掙多少錢。
九光笑:“你可真笨,賣200元,怎麼也有百分之二十的利潤。”那就是一天能掙40元。
靜安心算了一下,她上一天夜班,掙4元,小鋪一天能掙40元,九光就能分到20元。那一個月下來,九光真能掙到500多元。
生活,像一艘巨輪,載着衆人,在河裏飄飄蕩蕩地向前方駛去。
靜安感覺生活有了希望,到了月底,她就能開第一月的工資。
還有,八一她會登台獨唱。這些,都是美好的事情。
還有九光的小鋪,到了月底,也能分紅吧。
只是,她沒想到,小鋪的事情,不是九光想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