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走進開發商會議室時,空氣中的低氣壓幾乎能擰出水來。
長條會議桌的主位上,坐着項目總負責人張總,一個梳着油亮背頭的中年男人,手指在桌面上敲出規律的聲響,眼神像掃描儀一樣掃過剛進門的林晚。兩側坐着的項目組成員,個個面色凝重,連呼吸都放輕了些。
“林工,遲到了三分鍾。”張總的聲音沒什麼溫度,指節在桌上頓了頓,“聽說你連夜改了37號的評估報告?”
林晚將文件袋放在桌上,抽出修復方案復印件,一一分發給衆人:“抱歉,路上處理了點37號的緊急情況。關於37號建築,我認爲有修復保留的價值。”
“價值?”張總拿起方案,隨手翻了兩頁就扔回桌上,發出“啪”的一聲悶響,“林晚,我請你來是做舊城改造,不是做文物保護。一份修復報告比新建預算高30%,你讓我怎麼跟董事會交代?”
“張總,37號是民國電報局舊址,承載着片區居民的集體記憶。”林晚挺直脊背,語速平穩,“我們做了初步調研,超過80%的居民希望保留這棟建築,甚至有自發衆籌修復資金的……”
“居民的情緒能當飯吃?”張總打斷她,嘴角勾起一抹嘲諷,“衆籌?我看了數據,三萬多塊,夠買幾袋水泥?林晚,別忘了你的職責——按時完工,控制成本。”
會議室裏鴉雀無聲。總監理想打圓場,剛要開口,就被張總一個眼神制止了。
林晚攥緊了手裏的鋼筆,指尖泛白。她知道會遇到阻力,卻沒想到對方連聽她解釋的耐心都沒有。“張總,建築不只是鋼筋水泥,它還是……”
“還是什麼?情懷?”張總猛地站起來,西裝外套的下擺掃過桌面,“我告訴你,在商言商,情懷不能讓公司盈利,不能讓項目通過驗收!下周之前,我要看到37號的拆除預案,否則……”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如刀,“你這個主設計師的位置,有的是人想坐。”
威脅的意味再明顯不過。
林晚的心髒沉了下去。她在設計界摸爬滾打十年,不是沒見過職場傾軋,可當“拆除”兩個字從張總嘴裏說出來時,她腦海裏閃過的,卻是蘇漾捧着那台舊發報機時的眼神,是速寫本上父親寫下的那句“晚晚的畫最好看”。
“我會重新核算成本,但我堅持修復方案。”她抬起頭,迎上張總的目光,聲音不大,卻異常堅定,“如果公司因爲這個要撤換我,我接受。”
說完,她拿起自己的文件袋,轉身走出會議室。身後傳來張總惱怒的呵斥聲,還有項目組成員的竊竊私語,她卻一步也沒回頭。
走出寫字樓時,陽光刺眼得讓人睜不開眼。林晚站在街邊,看着車流如織,突然覺得有些茫然。她一直以爲,努力就能改變規則,專業就能贏得尊重,可在赤裸裸的利益面前,那些她信奉的準則,似乎不堪一擊。
手機震動了一下,是蘇漾發來的消息:“會議結束了嗎?張奶奶蒸了槐花糕,讓我給你留了一塊。”
林晚看着那條消息,眼眶突然有些發熱。她回復:“剛結束,現在過去。”
回到老巷時,已經是下午。陽光透過老槐樹的枝葉,在地上灑下斑駁的光影。蘇漾的畫室門敞開着,能看見她正坐在畫架前,手裏拿着畫筆,對着窗外發呆。
“在想什麼?”林晚走進去,輕輕敲了敲門框。
蘇漾回過頭,看見是她,眼睛亮了一下,隨即又暗了下去:“看你臉色不太好,是不是……沒談攏?”
林晚在她對面的小凳子上坐下,點了點頭:“開發商不同意,堅持要拆。”
蘇漾手裏的畫筆“啪嗒”一聲掉在顏料盤裏,靛藍色的顏料濺出來,弄髒了她的棉布襯衫。“怎麼會……”她咬了咬嘴唇,“那衆籌的錢怎麼辦?大家都是真心想保住它的……”
“錢可以退給大家。”林晚的聲音有些疲憊,“對不起,我沒能……”
“跟你沒關系。”蘇漾打斷她,飛快地擦掉襯衫上的顏料,“是他們太貪心了。”她站起身,從櫥櫃裏拿出一個青花瓷盤,裏面放着幾塊雪白的槐花糕,上面撒着細碎的糖霜,“先吃點東西吧,張奶奶說,甜的東西能讓人開心點。”
林晚拿起一塊放進嘴裏,槐花的清香混着糯米的軟糯在舌尖化開,甜味順着喉嚨往下走,卻沒能驅散心裏的澀。“其實,我可以妥協的。”她突然說,“稍微修改一下方案,假裝保留了外立面,實際上還是拆了重蓋,張總不會發現,項目也能順利推進……”
“但你不會那麼做,對嗎?”蘇漾看着她,眼神清澈,“就像你不會爲了省事兒,用劣質材料蓋房子一樣。”
林晚愣住了。
“我看過你以前的設計圖。”蘇漾指了指自己手機裏存的照片——是她從網上找到的林晚過往作品,“每一棟樓的細節都做得很細,連消防通道的指示燈位置都標注得清清楚楚。你不是那種會敷衍的人。”
她的語氣很平淡,卻像一道暖流,慢慢淌過林晚緊繃的神經。是啊,她可以妥協,可以假裝看不見那些藏在磚瓦裏的記憶,可以用一句“身不由己”安慰自己,可那樣的話,她和當年那些強行拆遷的人,又有什麼區別?
“你怎麼突然看我以前的設計?”林晚岔開話題,想掩飾自己的動容。
“想知道對手是什麼樣的人啊。”蘇漾笑了笑,露出兩顆小小的虎牙,“結果發現,對手其實是個外冷內熱的家夥。”
林晚的臉頰有些發燙,趕緊低頭又咬了一口槐花糕。甜膩的味道裏,似乎混進了一點別的滋味,像蘇漾畫室裏的顏料香,淡淡的,卻讓人記掛。
“對了,我上午去37號的時候,發現閣樓的地板下面是空的。”蘇漾突然想起什麼,“說不定能找到更有價值的東西,比如……當年的電報底稿?要是能證明它的歷史價值,說不定能申請文物保護……”
她越說越興奮,眼睛裏閃着光,仿佛已經看到了希望。林晚看着她手舞足蹈的樣子,心裏的沉重突然減輕了些。或許真的像蘇漾說的,老東西是有靈性的,它們不會輕易被遺忘。
“明天一起去看看?”林晚問。
“好啊!”蘇漾用力點頭,“我去找把梯子,再帶個手電筒。”
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戶,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在畫滿老巷風景的牆壁上,輕輕交疊在一起。林晚看着那塊還沒吃完的槐花糕,突然覺得,或許事情還沒到最糟的地步。至少,她不是一個人在堅持。
那天晚上,林晚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她拿出蘇漾送的那個紫藤花護身符,放在手心輕輕摩挲。木頭的紋理硌着掌心,卻帶來一種莫名的安心。
她打開電腦,重新調出37號的圖紙。這一次,她沒有只盯着冰冷的結構數據,而是試着在那些線條裏,填上蘇漾描述的發報機聲,填上張奶奶的茶葉蛋香,填上自己童年畫本裏的紫藤花。
不知不覺間,天邊泛起了魚肚白。林晚看着屏幕上修改後的方案——在保留37號主體結構的基礎上,將旁邊的空地改造成小型通訊博物館,把那台舊發報機放在展廳中央,牆面用投影技術重現當年的電報內容。
成本確實更高了,但她在方案的最後一頁,寫下了這樣一句話:“有些東西,比成本更值得被計算。”
她不知道這個方案能否改變張總的想法,但她知道,這是她能做的,最對得起自己,也最對得起這條老巷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