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日清晨。
初冬的意味更濃了些，晨光薄如蟬翼，帶着一絲清冷，透過糊着素白窗紙的窗櫺，爲室內鋪上一層淡金色的、近乎透明的光暈。
糯糯起得早，正盤腿坐在臨窗的暖榻上，身上裹着件小紅緞襖，低着頭，小手異常認真地擺弄着一個亮閃閃的九連環。
金屬環扣相互碰撞，發出細碎的清脆聲響。
她的小眉頭微微蹙起，粉嫩的嘴唇抿成一條認真的直線，全神貫注地試圖解開那復雜的連環，那副小大人般的專注模樣，看得一旁伺候的丫鬟們都忍不住心生憐愛。
“郡主，文禮少爺來向王妃辭行。”
蘇嬤嬤輕緩的腳步聲和低聲通報，打破了清晨的寧靜。
沈清辭正坐在榻另一側的小幾旁用早膳，聞言放下手中的甜白瓷茶盞，微微頷首，語氣平和：“請他進來吧。”
簾櫳輕響，一個身着素色棉布長衫的少年緩步走入。
他約莫十三四歲年紀，身形略顯單薄，面容清俊，但眉眼間卻籠罩着一層與年齡不符的淡漠與疏離。
這正是已故側妃所出的庶子趙文禮。
他在王府中如同一個悄無聲息的影子，深居簡出，幾乎不與任何人親近，與漱玉軒這邊的熱鬧溫馨更是格格不入。
此刻，他走到堂中，對着沈清辭躬身行禮，動作規範卻毫無溫度，聲音也平淡無波：“侄兒今日將入住國子監備考，特來向伯母辭行。”
話語簡潔，透着一股不願多待的冷淡。
糯糯被這陌生的聲音和氣息吸引，從九連環上抬起頭，睜着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這個不常見的“堂哥”。
她歪着小腦袋看了片刻，忽然扯了扯身旁沈清辭的衣袖，用自以爲很小聲、實則清晰可聞的音量天真地問道：“娘親，這個糖哥……爲什麼不開心呀？是不是他的糖糖吃完了，沒有啦？”
在她的小腦袋瓜裏。
“文禮”的發音和甜甜的“糖”似乎產生了奇妙的聯系。
孩童這天真無邪、毫不設防的問話，讓沈清辭微微一怔，隨即眼底漾開一絲無奈又憐愛的笑意。
她輕輕握住女兒的小手，柔聲糾正道：“糯糯，這是文禮堂哥，不是糖哥。堂哥是要去很遠的國子監讀書了，那是很重要的事情。”
“文禮……堂哥……”
糯糯學着念了一遍，似乎覺得這個名字有些拗口。
她的大眼睛眨了眨，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麼好主意，光芒一閃。
她不再糾結名字，而是利落地從暖榻上出溜下來，邁着小短腿跑到趙文禮面前，踮起腳尖，從小荷包裏掏出一把用幹淨油紙仔細包着的桂花糖，毫不猶豫地全部遞到他眼前，小臉上洋溢着熱情和分享的快樂：“文禮堂哥，給你吃！娘親說，吃了甜甜的糖，心裏就會開心啦！你吃，吃了再去讀書！”
趙文禮徹底愣住了。
他自幼失怙，生母早逝，在這座繁華卻人情復雜的王府中，他如同一個透明的存在，習慣了被忽視，也用一層厚厚的冷漠外殼將自己緊緊包裹起來。
從未有人，尤其是這樣一個玉雪可愛、眼神純淨得像山澗清泉的小娃娃，如此毫無緣由、充滿善意地靠近他，將自己珍愛的糖果悉數奉上，只爲了讓他“開心”。
看着眼前這雙清澈得能倒映出自己愕然身影的大眼睛，看着那捧在小小掌心中、散發着甜蜜香氣的桂花糖，趙文禮慣常冰封般的表情出現了一絲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裂痕。
他垂在身側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遲疑了片刻，才有些僵硬地伸出手，接過了那把帶着孩子體溫的糖果，聲音幹澀。
“多……多謝郡主。”
這略顯生硬卻不再冰冷的聲音，以及這難得一見的溫和一幕，讓沈清辭眼中掠過一絲復雜的欣慰。
然而，這短暫的平靜還未持續多久，便被一陣急促得近乎慌亂的腳步聲驟然打破。
一個二等丫鬟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沖進了漱玉軒的院門，也顧不得禮儀，徑直撲到正房門簾外，臉上交織着難以置信的狂喜與激動，聲音因爲極度的興奮而尖銳顫抖，帶着哭腔喊道：“王妃！王妃！王爺……王爺他……王爺醒來了！睜眼了！”
“哐當！”
沈清辭手中的茶盞應聲落地，上好的甜白瓷瞬間在青石板上摔得粉碎，溫熱的茶湯和茶葉潑濺開來，染深了一小片地面。
但她渾然未覺。
只見其猛地從榻上站起身，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裙裾拂翻了旁邊的小幾也毫無所感。
她的臉色在瞬間變得煞白，又迅速涌上激動的紅潮，嘴唇微微顫抖着，一雙美目死死盯住那報信的丫鬟，聲音是自己都未察覺的、破碎般的嘶啞：“你……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醒了！王爺醒了！千真萬確！奴婢親眼看見王爺睜開了眼睛！”
丫鬟激動得語無倫次，跪在地上，眼淚卻已洶涌而出。
“養怡堂……養怡堂都傳遍了！”
這一刻，時間仿佛在漱玉軒內凝固了。
所有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丫鬟那句石破天驚的話在每個人耳邊嗡嗡作響。
沈清辭呆立原地，像一尊被施了定身法的玉雕，只有劇烈起伏的胸口顯示着她內心如何的驚濤駭浪。
兩年，七百多個日日夜夜的煎熬、祈禱、絕望與強撐……無數情緒在這一刻轟然爆發。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踉蹌着向前邁了一步，隨即再也顧不得什麼王妃儀態、什麼端莊禮節，猛地提起裙擺，像一陣風般向外奔去，甚至忘了交代一句，忘了身後的一切。
趙文禮也僵在原地，清冷的臉上寫滿了巨大的驚詫，那層淡漠的面具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擊得粉碎。
他遲疑地看了一眼沈清辭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屋內同樣驚呆的糯糯和下人，腳下微動，最終還是快步跟了上去。
糯糯被這一連串的變故弄得懵懵懂懂，她看着娘親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沖出去，看着一向冷淡的“糖哥”也急匆匆離開，小臉上滿是茫然。
她邁開小短腿，努力地追向門口，焦急地喊着。
“娘親！娘親！你去哪裏？等等糯糯呀！蘇嬤嬤，抱抱，糯糯要娘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