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王胥吏那句“妖言惑衆”就像是一瓢涼水,澆在衆人被暖熱的心頭,那真是“扒開八瓣頂梁骨,一瓢涼水澆下來”,說書人誠不我欺。先前還在地上認真劃字的流民們登時僵在原地,幾個小的緊緊攥着母親的衣角,連呼吸都放輕了。趙老栓手裏的樹枝“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林瀾深吸一口氣,雖然早有準備,臉上還是擠出恰到好處的惶恐,連說帶比劃道:“王老爺何出此言啊?這這這,這妖言惑衆罪民是萬萬不敢!我等流放至此,築城墾荒,任勞任怨,一片丹心,天日可表!”卻看見站在王胥吏身後的蘇婉清雙手虛空往下壓了一壓,知道自己的戲有點過,趕緊收束心神,接道:“咱們不過是學着認幾個字,數個數,看看天色,免得平日裏被人蒙騙,絕無傳播邪說之意啊!”

“不敢?”王胥吏冷笑,枯瘦的手指指向黑板上的計數符號,“私設講壇,聚衆傳習,你們眼裏還有王法嗎?”

他的目光在每個人臉上掃過。幾個婦人開始發抖,連趙老栓都後退了半步。

就在這時,陳莽往前踏了一步。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將腰間那把磨得鋥亮的腰刀往前提了提,刀鞘與腰帶扣環相碰,發出清脆的“咔噠”聲。

“王老爺誤會了。”林瀾順勢接過話頭,語氣更加謙卑,“這些都是爲了更好地服勞役。學會計數,修牆時不會算錯用料;認得幾個字,能看懂官府告示,免得誤了時辰。”

蘇婉清立即柔聲接話:“是啊王老爺,前日若不是林公子教我們認了‘雨’字,看到告示上寫着‘明日有雨’,我們提前收了晾曬的柴火,怕是要損失不少。這都是王老爺管理有方......”

王胥吏狠狠瞪了蘇婉清一眼,心說你這小娘們兒又需要姓林的來教你認字?陰鷙的目光在三人臉上來回掃視。他明知這些人在耍滑頭,但陳莽按在刀柄上的手着實讓他忌憚。

“哼!”他最終重重甩袖,“都給老爺我安分點!若再讓老爺發現你們聚衆......”

“王老爺放心。”林瀾立即躬身,“我們這就散了。”

待胥吏的身影消失,趙老栓顫聲問:“林、林公子,這識字班......還辦嗎?”

“辦。”回答的是陳莽。老兵的獨眼掃過衆人,“認幾個字,算個數,還能要了命不成?”

但他的話音還沒落,遠處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三騎馬影出現在土路盡頭,爲首的是個面容清癯的老者,身着青色直裰,頭戴方巾。他端坐馬上,目光緩緩掃過聚居點,最後定格在那片帶着明顯棱堡特征的圍牆和瞭望台上。

王胥吏臉色大變,連忙小跑着迎上去:“不知王老先生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王珂——這位致仕的理學名臣,甚至沒有下馬。他用馬鞭指了指圍牆和裏面還沒來得及完全散去的人群,語氣平淡無波:

“此乃流徙苦役之所,何時竟起了樓櫓,傳起了文墨?”

王胥吏冷汗直流:“回老先生的話,是......是幾個不安分的流人私自胡鬧......”

“胡鬧?”王珂的目光在棱堡的幾何輪廓上停留許久,嘴角泛起一絲極淡的、近乎冷峭的弧度,“這‘胡鬧’二字,倒是頗得章法。”

他的目光越過衆人,精準地落在林瀾身上。那目光並不凶狠,卻帶着一種洞察一切的沉重壓力,仿佛能將人的靈魂都看穿。

林瀾感覺到那目光的注視,背脊不由自主地繃緊。他強迫自己繼續手中的活計,沒有抬頭對視。

王珂沒有再多說什麼,調轉馬頭,在隨從的簇擁下緩緩離去。

直到馬蹄聲徹底消失,圍牆內外依舊是一片死寂。一種更深沉的恐懼,攫住了所有人的心髒。

當晚,林瀾站在瞭望台上。夜空澄澈,星鬥滿天,但他心中卻仿佛壓着千鈞巨石。王珂的出現,意味着他傳播的“新學”,已經真正觸及了這個時代最核心、最堅固的堡壘。

他低頭,看到下方棚屋的縫隙裏,透出一點微弱的火光。那是狗娃,正就着一個小小的陶碟裏燃燒的油脂,借着那微弱的光亮,偷偷閱讀、書寫着今天學到的東西。那專注而堅定的側影,在黑暗中,猶如一顆倔強燃燒的星火。

林瀾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握緊了瞭望台粗糙的木欄。

暗流已然洶涌,磐石巍然矗立。

但他知道,自己播下的種子,絕不會因爲磐石的沉重而停止生長。

---

接下來的日子,識字班從明面轉入了地下。

林瀾在指導修築工事時,會隨手在夯土牆上劃下“堅”、“固”二字,講解其意,然後迅速抹去。“牆要堅固,字如其意,心中有數,手下有準。”

蘇婉清在帶領婦人們采集肥珠子時,會“順便”提及這些植物的名稱寫法,甚至講解爲何肥珠子能去污。“知其然,亦可知其所以然,日後即便沒有我,大家也能自己辨識。”

就連陳莽,在操練年輕人時也有了新內容。休息間隙,他用石子在地上擺放出簡單的陣型。“這是鴛鴦陣最小的變化,‘小三才陣’。”他不僅講解陣型,更要求他們記住每個位置的名稱爲何如此稱呼。“光有力氣不夠,得知其精髓!戚家軍當年靠的就是這個‘知’字!”

知識的根須,正以更頑強、更隱蔽的方式蔓延。

狗娃的變化最爲顯著。這個沉默的孤兒仿佛一夜之間被注入了強大的驅動力。他不僅吸收着林瀾刻意傳授的知識,更捕捉着每一個信息碎片。

一天傍晚,林瀾正在演算加固瞭望台所需的木材尺寸。狗娃悄無聲息地湊過來,看得入神。

“先生,”他忽然指着木板上一個代表力臂長度的符號,“如果......如果把支點往這邊挪一點,是不是能用更短的木頭,抬起更重的東西?”

林瀾猛地抬頭。這孩子提出的,正是杠杆原理的核心問題!

“你覺得呢?爲何會這麼想?”

狗娃皺着小臉,努力組織着語言:“我......我看陳爺練拳,手臂伸直了打出去,好像不如收回來一點再打出去有力......”

他將抽象的力學原理與直觀的生活觀察聯系了起來!這種聯想能力,讓林瀾心中震撼。

“你的想法很有趣。我們可以找根木棍試試看......”

這一幕,被抱臂站在棚屋陰影下的陳莽盡收眼底。他那張疤痕交錯的臉上看不出表情,但獨眼之中,卻閃過一絲極其復雜的光芒。

幾天後的清晨,陳莽提着一只他捕獲的山雞,扔到林瀾棚屋門口。

“給那小子補補腦子。”他的聲音依舊粗嘎,“腦袋靈光,是塊好料,別餓壞了。”

林瀾看着地上的山雞,又看向陳莽轉身離去的背影,心中了然。這位老兵,在用他最直接的方式,表達着認可。

然而,外部的壓力與日俱增。

王胥吏的刁難變本加厲。流人們被分派的勞役更重,采集區域劃分更爲苛刻。更讓人不安的是,時常有陌生面孔在聚居點外圍逡巡,顯然是王珂派來監視的人。

這天,林瀾正在指導如何用混合草莖的泥漿塗抹牆體縫隙,一個貨郎打扮的人湊過來換取清潔液。在完成交易後,他壓低聲音說:

“林公子,小心些。王老先生前日在文會上說,流人聚居點裏有人‘以奇技淫巧惑衆’,‘壞人心術’。聽說......很快就會有行動。”

林瀾心中一沉。該來的,終究要來。

當晚,他把陳莽和蘇婉清叫到一旁,將消息告知。

陳莽的獨眼中寒光一閃:“某家倒要看看,他們能有什麼‘行動’。”

蘇婉清則憂心忡忡:“王老先生門生故舊遍布朝野,若是他真要對付我們......”

“逃避不是辦法。”林瀾沉吟道,“我們需要做好準備。”

接下來的日子,圍牆內的氣氛更加緊張。陳莽加派了瞭望的人手,林瀾則開始有意識地整理他的知識體系——哪些可以公開傳授,哪些必須深藏,哪些需要用更隱晦的方式表達。

狗娃似乎也感受到了這種緊張。他學習更加刻苦,甚至開始主動幫助林瀾整理教學材料。這個曾經沉默寡言的孩子,如今眼中閃爍着與年齡不符的堅毅。

“先生,”一天夜裏,他悄悄對林瀾說,“我不怕。您教的東西是對的,我看得出來。”

林瀾摸摸他的頭,心中五味雜陳。在這個孩子身上,他看到了希望,也感受到了沉重的責任。

風暴在一個陰沉的早晨終於來臨。

這一次,來的不只是王胥吏。三頂官轎在衙役的簇擁下停在聚居點外,王珂身着正式的儒生服,在兩個弟子的陪同下走下轎來。他的臉色比上次更加嚴肅,手中拄着一根紫檀木拐杖,每一步都踏得沉穩有力。

王胥吏跟在後面,臉上帶着掩飾不住的得意。

“林子珩何在?”王珂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整個聚居點。

林瀾整了整衣衫,從容走出:“罪民在。”

王珂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良久,緩緩開口:

“老夫聽聞,你在此地私設講壇,傳授異端邪說,可有此事?”

“回老先生,罪民不敢。”林瀾不卑不亢,“不過是教大家認幾個字,學些實用的技藝,以便更好地服刑勞作。”

“實用的技藝?”王珂的嘴角泛起一絲冷笑,“那你告訴老夫,修築這等棱堡工事,也是‘實用的技藝’?教授軍事陣法,也是‘實用的技藝’?”

他手中的拐杖重重頓地:“爾等罪囚,不安心悔過,反而結黨營私,傳授兵家之術,究竟意欲何爲?!”

這話一出,全場譁然。就連王胥吏都嚇了一跳,他沒想到王珂會直接把問題上升到“謀反”的層面。

陳莽的手已經按在了刀柄上,獨眼中殺機畢露。

林瀾心中警鈴大作。他知道,這是最關鍵的時刻。稍有不慎,不僅前功盡棄,所有人都可能面臨滅頂之災。

他深吸一口氣,迎上王珂銳利的目光:

“老先生容稟。修築工事,是爲防野獸侵襲;教授陣法,是爲強身健體。若說這是兵家之術,那民間習武之人,豈不都是謀反?”

“巧言令色!”王珂厲聲喝道,“那你說說,爲何要教人識文斷字?難道不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道理?”

這句話,終於暴露了問題的核心。

林瀾抬起頭,目光清澈:

“老先生,罪民以爲,聖人說‘有教無類’,又說‘誨人不倦’。識字明理,方能知榮辱、懂廉恥。讓大家明白爲何受罰,如何改過,豈不是比渾渾噩噩度日更好?”

“強詞奪理!”王珂勃然大怒,“爾等罪囚,也配談聖人之道?”

就在這時,一個稚嫩而堅定的聲音突然響起:

“老先生,識字有什麼錯?”

衆人循聲望去,只見狗娃從人群中走出,雖然瘦小,卻挺直了腰板。

“我爹娘生前都不識字,被地主用假契騙走了田產,活活氣死。我要是早點識字,就能看出契約是假的,我爹娘就不會......”

孩子的眼中噙滿淚水,聲音哽咽,卻依舊倔強地站在那裏。

這一幕,讓在場所有人都愣住了。

王珂顯然沒料到會有一個孩子站出來反駁,一時語塞。

狗娃抹了把眼淚,繼續說道:

“林先生教我們識字算數,是讓我們活得明白,不再受人欺騙。這有什麼不好?聖人不也是教人向善嗎?”

孩子的質問,樸素而直接,擊穿了所有華麗的辭藻。

王珂的臉色變了又變,他死死盯着狗娃,又看看林瀾,最後目光掃過周圍那些面帶期盼的流民。

良久,他長長嘆了口氣。

“罷了......”他的聲音突然顯得蒼老了許多,“今日之事,到此爲止。”

在弟子驚訝的目光中,他轉身走向官轎,背影竟有些佝僂。

王胥吏目瞪口呆,想要說什麼,卻被王珂一個眼神制止。

官轎遠去,留下滿場寂靜。

狗娃還站在原地,小小的身子微微發抖。蘇婉清上前將他摟在懷裏,輕聲安慰。

陳莽走到林瀾身邊,低聲道:“這關算是過了。但往後的路,恐怕更難走。”

林瀾望着王珂離去的方向,心中並無喜悅。

他知道,這場較量遠未結束。今日的暫時退讓,不過是暴風雨前的寧靜。王珂代表的,是一整個時代的思維方式,是一座難以撼動的大山。

但至少,今天,一個孩子用最樸素的道理,在那座大山上鑿開了一道裂縫。

他走到狗娃面前,蹲下身,鄭重地說:

“你今天很勇敢。”

狗娃抬起頭,淚眼中重新綻放出光芒:“先生,我會繼續學的。我要學很多很多知識,讓所有人都不能再隨便欺負人!”

林瀾看着他堅定的眼神,仿佛看到了黑暗中燃燒的火種。

這火種雖小,卻足以照亮前路。

夜幕降臨,聚居點重歸平靜。但在那堵簡陋的圍牆內,有什麼東西已經悄然改變。知識的種子已經在最貧瘠的土地上生根發芽,再大的風雨,也無法阻止它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林瀾知道,從今往後,每一步都要走得更加小心。但他也明白,有些路,一旦開始,就再沒有回頭的可能。

暗流依舊洶涌,磐石依然矗立。

但再堅硬的磐石,也擋不住種子生長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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