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慶豐到底也沒答應連祁的請求。
他在文廈的兵都是自己一手帶出來的,連祁在這裏沒有什麼實際職權。
若他想壓下消息,隨便找個由頭處理了那兩個發現異常的士兵,很容易。
於一在軍營裏還是個燒毀了臉的小小斥候,沒有什麼人想結識她。
看到連祁回來後隱隱作皺的眉頭,她就確定事情沒辦成。
修長如玉的手指拎起茶壺,往粗瓷杯裏傾倒,水汽婷婷嫋嫋的升上來。
於一垂着眼,鴉羽似的睫毛在燭光映照下投出一小片陰影。
她沒撕掉臉上的燙傷疤痕,一半臉細膩妖冶,一半臉潰爛可怖,“空谷那塊是哪個校尉在管?”
連祁坐下來,端起茶杯,盯着於一的臉看,好一會兒沒說話。
半晌不見回答,於一抬眼去看,疑惑出聲,“嗯?”
連祁沒回答,突然道,“你知道殿下會怎麼處置對她不忠的人嗎?”
他目光灼灼的盯着於一,等她開口。
於一,“……怎麼處置?”
“打斷手腳,扔進獵場喂狼。”
於一,“……好的。”
她並不是很想知道連祁突然提起這個的原因。
於一選擇把話題扯回來,“負責空谷的是哪個校尉?連副將了解嗎?”
見狀,連祁無趣的收回目光,“宋朝夕,愣頭青一個。”
“把這件事捅到他面前去,你覺得如何?那兩個士兵要保的話,就要趁早行動。”
連祁反問,“你認爲有必要保嗎?”
於一呷了一口茶,冷靜道,“沒必要。可能會引人生疑,但他們是我推進火坑的,所以,要保。”
連祁沒有再說什麼,他轉身出去了,“我會協助你。”
這個節點冒頭把敵襲的事情鬧大是有很大風險的,於一在這個計劃裏一直是隱身的狀態,但她現在用的是別人的身份,冒險一次並非不可。
真的被抓到了,也可以假死脫身,只不過要連祁遭點詰問了。
斥候小隊有一個單獨的住處在城北,房間外面就是馬場,方便他們行動。
於一把臉捂上僞裝好之後,大步走進房間裏。
向高慶豐告狀的那名斥候半刻鍾前剛剛回到這裏,此時正在桌案旁。
他一臉焦躁,不住地拿起茶杯又放下,看見於一回來,扭成麻花的眉毛忽然一挑。
“哎,兄弟。”
於一默默擋住他勾上來的手,兩步走過去坐下,聲音嘶啞,“有事嗎?”
王柳捋了捋自己那一小撮胡子,臉上神神秘秘的,“咱倆今兒路過空谷那塊的時候,你有沒有發現什麼不對?”
於一適時的皺起眉,“什麼?”
“我在那塊看見腳印了。”王柳壓低聲音,“然後我找了那邊巡邏隊的兄弟,我倆一看,真就有隊伍經過的痕跡!”
“這麼大的消息,你不告訴高副將,跟我說什麼?”
王柳一拍大腿,“嗨呀,咱們都自己兄弟,有軍功不得一起拿嗎?我自己去說,副將不信咋整?你去給我作個證!”
於一冷漠的別過頭,“不去。”
來文廈之後,她給自己打造的人設就是受過大難後,孤僻,陰鬱的怪人。
什麼都不關心,什麼都不需要,活得像一棵倒黴的,半邊被劈成焦炭的老槐樹。
說完於一便起身要走。
王柳急了,拉住她的袖子,“兄弟,我實話跟你說吧,高副將現在要把敵襲的事兒壓下去,我撞槍口上啦,你不幫我,我真就死在這兒了。”
於一掰開他的手,扯了扯袖口,仍舊要走,“跟我有什麼關系。”
情急之下,王柳大喊,“我知道你跟連副將關系好!你去跟他說,讓他替我在高副將面前求求情吧!”
於一腳步一頓,帷帽下的頭微微偏過去,她輕輕哼笑一聲,語氣古怪,又有些不屑,“求我沒用。”
“法不責衆,你想活,就去找能把這件事捅大的人。”
她推門離開,高挑的身影迅速隱沒在夜色中。
王柳呆滯了好半天,“騰”的站起身,大步跑向小院門口。
卻在出門前刹住腳,自言自語道,“宵禁,現在是宵禁。”
他腳底一攆,轉身低着頭往自己房間走,手指捻着衣角。
負責空谷的校尉叫宋朝夕,他認識,爲人耿直,對手下的兵很親。
若他知道了空谷的狀況,定會不顧一切的上報。
房梁上,於一吐掉嘴裏的狗尾巴草,翻身跳下去,腳尖輕輕觸地,近乎無聲。
與此同時,一封密信正加急趕往盛京。
皇室的祭祖大典向來隆重。
齋戒七日的宋清晏等人,按照流程隨着禮官的指引跪拜。
皇帝一身黑金龍袍,站在正前方,手執香火,正彎腰上香。
宋清晏跪在白玉石地面上,垂下的眸中思緒翻涌。
昨日夜間,外出做生意的暗五從南海回來了。
這個時間段不是貿易的旺季,南海的管制也一直都很嚴,但暗五還是從沿海人家那裏收到了不少的糧種和青苗。
其中大部分都是於一種過的番薯。
這東西在沿海時興起來沒多久,還未有人帶進內地。
鎮關山上的那片地她之前便派暗六暗七過去搗毀了,雖不能保證完全不被別人發現,但總多一層保障。
如今只等時節一到去試種。
走完了祭祖的流程,宋清晏坐着馬車獨自前往位於東山的另一座皇陵。
榮佳皇後,也就是寧妃,她的母親舒清,便葬在主墓旁邊。
宋清晏不許隨行的人跟進去,只帶了暗六,令她擺上貢品。
三跪九叩,上香。
她跪在蒲團上,及腰墨發只用白玉簪挽着,未施粉黛,張揚的眸安安靜靜闔上。
雙手合十,脊背筆直。
墓室裏的夜明珠散發着柔和的光線,像是某種溫柔的,無聲的陪伴。
母妃,我又來看您了。
這次只有我一個人,我沒讓那個狗皇帝來玷污您墳前的淨土。
您不必擔憂我會在婚事上不如意,以前我總跟您說沒有人能讓我受這份委屈。
現在我想告訴您,我遇見了一個人,她叫於一。
說不上有多喜歡她,我只是不討厭,她長得很好看,又有把柄在我手上。
我能感覺到她並沒有很怕死,但是她看起來非常心悅我。
所以願意被我威脅。
您給我的這副好皮囊不知迷了多少人的眼,我不敢賭她會爲這份情愫付出多少,但我很樂意拿她爲我的計劃錦上添花。
母妃,您放心,我一定會拿下這大齊的江山,爲你報仇。
宋清晏在暗六的攙扶下緩緩起身,她最後深深看了一眼墓室,頭也不回的離開。
待馬車回到長公主府,立刻有下人過來通報,“殿下,三殿下來了,正在殿裏喝茶。”
宋清晏整理袖口的動作不停,語氣不鹹不淡的問,“他來做什麼?”
“說是,專程向您來道謝。”
她揮揮手示意他下去,先回了寢殿換下身上的翟衣,大步流星走向待客廳。
“皇弟怎麼有空來我這裏。”
坐在高椅上裝熟的宋書昀聽見這道聲音立刻眼睛一亮從椅子上跳了下來。
“皇姐!我專門來感謝你的!”他蹦蹦跳跳的走到宋清晏面前,從懷裏摸出一個平安符。
“這是我母……劉才人娘娘親手做的,裏面放了安神的草藥。她說讓我來感謝皇姐那日相助。”
宋清晏彎了彎眼,“好。”
她纖細的手指捏着那枚平安符,系在了自己腰間。
金紅交織的小物件十分精致,看得出做它的人必是擅長女紅。
“時候不早了,昀兒留下來用過午膳再回去吧,我派人向珍妃娘娘通傳。”
宋清晏說着,摸了摸小孩的腦袋。
宋書昀便是一愣,嘴唇翳動,“皇姐……”
宋清晏已經扭頭吩咐暗六讓小廚房多做點拿手菜。
“有什麼想吃的菜嗎?我讓人給你做。”
宋書昀搖搖頭,很用力的攥緊了廣袖下的手。
那裏面是一個同樣的平安符。
午膳時間很安逸。
宋清晏沒有說什麼噓寒問暖的話,也沒有刻意多看宋書昀幾眼。
像往常獨自一人時,安靜的吃自己的東西,只是那些小孩子愛吃的甜食炸物都放在宋書昀面前。
“吃飯吧,府中沒那麼多規矩,盡可隨意些。”
沒有很久,她便停了筷子,端坐着喝茶,餘光瞥見宋書昀亮着圓眼認真吃飯。
於是宋清晏沒有出聲,直到暗六從屏風外匆匆奔來。
“殿下。”
“進。”
暗六的目光在宋書昀的臉上過了一瞬,觸及宋清晏平靜的眼神,微頓了一下,快步走到了自家主子身邊同她耳語。
宋書昀這才停了吃飯的動作,拿起一旁的手帕擦幹淨嘴。
眼睛克制的看着面前的碗筷,待暗六說完走出去,他才開口,“皇姐,我吃好了。”
宋清晏嗯了一聲,“珍妃娘娘回話說你若想再待會兒也可以,宮禁之前回去便好。”
宋書昀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麼,“還要勞煩皇姐派人送我回去,我今日的課業還未完成。”
一刻鍾後,宋書昀坐上了長公主府的馬車,直奔宮門。
宋清晏這才轉身進了書房。
密信已經放在了桌案上。
目光滑下去,她好看的眉頭越皺越緊。
阿春竟是前清平縣守將秦越的發妻。
這個秦越她知道,是名猛將,當初蠻族入侵時誓死不退,與城共存亡。
一年多前便戰死了。
連祁派人找過軍妓營的老鴇問話,宋清晏了解阿春在那裏的所作所爲。
如今她有身孕不過四五月,那這孩子不可能是秦越的。
宋清晏不知道她爲什麼如此護着腹中子,孩子的父親是什麼人?
會牽扯到誰嗎?
除此之外,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就是阿春作爲英烈遺孀,怎會落得如此境地?
國庫中撥出去的那些撫恤金都去哪裏了?
宋清晏目光越來越冷,她隨手用炭盆燒掉信紙,煙氣飄上來,嗆得人咳嗽。
她這邊剛一響,暗六便在外面敲門,“殿下,還好嗎?”
手帕捂着嘴巴,好半天緩過氣來,原本便勝雪的肌膚就慘白,“無事。”
從小身體就不好,宋清晏已經習慣了這副病弱的身子。
在鎮關山上掉進捕獸坑淋了大雨的時候她都以爲自己要死了。
結果竟是未發高熱,傷口也沒有感染。
想來還真是幸運。
若沒有遇見於一,她確實是要在那坑底被淹死亦或是在被淹之前就高熱致死。
那趟秘密出行,是有一個二級暗衛走漏了風聲,這才害得她被宋郎川派的人追殺至密林中。
隨行的暗衛都留下斷後了,她自己懂一點反追蹤,這才逃過去。
只是身體太差,跌進獸坑便昏迷了。
念及此,宋清晏抬手撫過額角那淺淡的幾乎看不見的疤痕。
其實有一句話她沒有告訴母妃。
決定信任於一,是因爲她從來沒有在哪個人眼中看到過那樣純粹的情緒。
周旋宮闈裏,流連花叢中,宋清晏見過各種各樣的人。
他們有的人知曉她長公主的身份,看向她的眼神裏永遠含着三分算計。
亦或是畏懼,是憎惡,是豔羨。
有的人不識她身份,貴爲門閥,便滿載勢在必得的輕蔑。
混於塵世,便放任原始沖動控制所有,自以爲是到狂妄。
可是這些於一都沒有。
初見時她不知她身份,只當她是哪家富貴小姐。
宋清晏知道於一覺得她漂亮,那雙異瞳裏純粹的欣賞做不得假。
這本也不稀奇,可偏偏這人是男子,便顯得格外特殊。
後來宋清晏肯定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但一切的一切都並未因此而改變。
於一沒有因爲她“失憶”就趁人之危,也沒有因此混雜了一腔愛慕。
她不畏懼,沒想過利用,哪怕知道自己可能會給她帶來危險,也沒有任何改變。
從始至終,於一對宋清晏都沒有除了愛慕之外的念頭。
就當是我閱歷淺吧。
宋清晏這樣想。
她真的沒有見過於一這麼矛盾又這麼純粹的人。
明明迷茫,卻永遠認真生活,明明動情,卻始終克己守禮,明明知曉前方危機四伏,卻偏向虎山行。
宋清晏承認她邀請對方同床共枕的時候是生出了試探的心思。
剛做完便覺出自己的沖動失智。
她發覺自己有些太相信於一了。
若非潛意識認爲於一不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她不可能冒這種風險。
可於一偏偏就印證了宋清晏的猜想。
讓她連唾棄自己都找不到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