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裏的代銷店,就是小賣部,是村裏的‘信息中心’和‘社交廣場’。
門口搭着雨棚,下面放着兩排長條凳,一年四季只要天氣不是太惡劣,村裏的男女老少都會聚在這裏閒聊。
旁邊還有一間獨立的牌九屋,村裏那些好賭的,過年期間更是整天泡在裏面,煙霧繚繞,呼喝聲不斷。
遠遠的,劉楊就看見父親坐在長凳上,正和幾個年紀相仿的叔伯聊得投入,手裏夾的煙都快燒到煙屁股了。
劉楊走過去挨個叫着叔叔、伯伯,一個村子大多沾親帶故的,好些還沒出五服,表面上的禮節必須到位。
大家看到他,也都笑着回應,有的誇他:“楊楊回來了,越來越精神了!”有的關心地問:“在大學學習怎麼樣?快畢業了吧?”還有的問:“工作單位找好了沒?大學生肯定不愁好單位!”
劉楊都一一笑着回應,就在這時,旁邊牌九屋的門簾被掀開,一個穿着皮夾克、頭發梳得油亮的年輕人走了出來,正是劉楊的初中同學劉潤華,看他那樣子,估計剛輸了不少錢。
劉潤華一抬頭也看見了劉楊,本來輸錢就心情不好,再看到這個從小就在學習上死死壓着自己一頭、成了村裏唯一大學生、父母口中“別人家孩子”的劉楊,嫉妒之心瞬間涌了上來。
他撇撇嘴,陰陽怪氣地大聲說道:“喲!這不是我們村唯一的大學生嗎?怎麼,放假回家也不出來玩了?”
劉楊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懶得搭理這種人,他對父親說道:“爸,媽讓你回去吃飯了。”
劉強“哎”了一聲,站起身跟周圍人打了個招呼,便和劉楊一起往家走。
劉潤華見自己被無視,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更是憋悶,待劉楊父子倆走遠了些,他朝着他們的背影不屑地啐了一口:
“呸!大學生有什麼了不起的?家裏還不是窮得叮當響,住着全村最破的土坯房!”
他這話立刻引起了旁邊幾個年輕人的共鳴,其中一個在南方工廠打工的年輕人接口道:
“華哥說得對!現在大學擴招,大學生不像以前了,連國家都不包分配了,出來後還得自己找工作!
我們廠裏就有好幾個大學生,幹的活跟我們差不多,工資拿的還沒我高呢!讀那麼多書有啥用?”
這話像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周圍的村民,尤其是那些自家孩子沒讀書或者早早輟學打工的,仿佛找到了某種心理平衡點,紛紛七嘴八舌地加入話題。
“就是!花那麼多錢供出來,還不是給人打工?”
“我看啊,早點出來學門手藝,或者去南方進廠,比讀大學強!”
“讀書?讀多了容易讀成書呆子,啥人情世故都不懂……”
“是啊,你看那誰家小子,初中沒畢業就跟人出去搞裝修,現在都開上小汽車了!”
話題迅速從讀大學無用漸漸變成了讀書無用,那些狹隘的、帶着酸葡萄心理的議論,在代銷店門口嗡嗡作響。
劉楊和父親並肩走在回家的雪路上,隱隱還能聽到身後傳來的嘈雜議論,父親劉強的腳步似乎頓了頓,背脊微微佝僂了一下,但什麼都沒說。
劉楊卻面色平靜,在農村,這些閒言碎語千萬別試圖去爭辯,唯有用事實才能擊碎所有的偏見和輕蔑。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三天年過了,正月初四,農村的年味還沒散去,但是劉楊得出發去粵市了,除了準備直接去恒達地產碰碰運氣外,還要搶在11號前賺一筆錢。
劉楊的東西不多,就幾件換洗的內衣,母親周蓮花在一旁默默看着,等他拉上書包拉鏈,才走過來將一沓用舊報紙包好的錢塞進他手裏。
“楊楊,這是你爸年前結的工錢,一共五千,你拿到學校,抓緊把那個貸款還了,欠着國家的錢,心裏總不踏實。”
劉楊知道,母親說的是他上大學時辦的助學貸款,這筆錢對於城裏家庭或許不算什麼,但對於他家,這是父親劉強起早貪黑在工地上辛苦一年才攢下的血汗錢。
前世他拿着這錢,心裏沉甸甸的,充滿了對父母的愧疚,這一世,他雖然知道這錢的份量,但心態已然不同。
他本可以推辭,可接下來的賺錢計劃需要大量的啓動資金讓他硬着頭皮接了過來。
“媽,我知道了,你們在家別太省,該吃吃,該喝喝,等我工作就好了。”
周蓮花點點頭,眼圈微紅,趕緊別過臉去:“路上小心,到了學校給代銷店打電話報個平安。”
和父母在村口道別,劉楊踏上了通往鎮上的班車,他的目的地是金陵,但那也只是中轉站。
顛簸了幾個小時,班車抵達金陵西站,2003年的火車站,人聲鼎沸,魚龍混雜。
背着大包小包的民工、拖着行李箱的學生、形形色色的旅客匯成一股股洪流,在嘈雜的廣播聲中涌動。
劉楊找了一家農行存了四千後便擠到售票窗口前,隔着玻璃問道:“你好,請問今天有去粵市的票嗎?”
售票員頭也不抬,手指在鍵盤上噼裏啪啦一陣操作,不鹹不淡的說道:“兩點半那班,還剩最後一張上鋪,要嗎?”
“行,就要這張,多少錢?”
“二百八。”
劉楊小心翼翼地從母親親手縫制的內褲暗袋裏掏出三張一百,這年頭火車站的扒手防不勝防,這也是無數出門在外的底層老百姓無奈的方法。
買完票,劉楊拿出手機看了一眼,離發車還有一個小時,這是他年前爲了找工作花了500買的波導8180手機,在當年,這可是手機中的戰鬥機。
出了售票大廳剛接近火車站入口,一個穿着半舊皮夾克的中年男人就湊了過來:“小兄弟,要手機不?最新款的諾基亞,便宜出,急着用錢。”
說着,那人從懷裏掏出一部看起來嶄新的銀灰色直板手機,迅速在劉楊眼前晃了一下,屏幕亮着,確實是真的。
這套路他太熟悉了,給你看的時候是真機,一旦付了錢,到你手裏的就變成模型機了。
等你反應過來,人早就溜了,就算逮住了,對方人多勢衆,搞不好還得挨頓揍,最後只能自認倒黴。
那男人見劉楊沒立刻走開,以爲有戲,湊得更近:“怎麼樣?八百塊,商場賣一千多呢!”
“不用了,我爸是鐵路民警王軍,就在裏面執勤,我等他下班。”出門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給的,一旦被這些人盯上很麻煩。
那騙子聽了之後臉色微變,仔細打量了一下劉楊,見他雖然衣着樸素,但那份自然表情讓他心裏打起了鼓。
“哦哦……鐵路民警好啊,辛苦辛苦。”騙子幹笑兩聲立刻收起了手機,
“那不打擾了,不打擾了。”說完,迅速轉身,鑽入人群消失不見。
劉楊看着那人消失的方向鬆了一口氣,抓緊驗票進站上車,不敢多呆一秒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