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館裏殘留的冷意，在楚焱然離開後許久才漸漸散去。顧承希攪動着那杯徹底冷透的海鹽焦糖拿鐵，奶泡早已消融，留下深褐色的液面。
言祈那句“這種人配不上你”像一顆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她心底漾開一圈微瀾，隨即又被更深的疲憊淹沒。掌心那個小小的銀色U盤，卻仿佛還殘留着他遞過來時的溫度。
“抱歉，”她終於放下勺子，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讓你看笑話了。”
“沒有的事。”言祈立刻搖頭，他看着她略顯蒼白的側臉，目光下意識地掃過她放在桌角的U盤，“誰還沒點……過去啊。”他努力讓語氣聽起來輕鬆。
顧承希沒接話，只是下意識地用指尖摩挲了一下U盤冰涼的金屬外殼。
就在這時，顧承希的手機尖銳地震動起來，屏幕閃爍着“王總監”的名字。她瞬間切換狀態，脊背挺直，眼神銳利如刀。接起電話，語氣冷靜而強勢。
“喂，王總監。方案我看過了，第三部分的用戶畫像數據支撐明顯不足……對，必須按我的修改意見來。這不是商量，是執行……最晚明天下午三點前，我要看到修改稿。如果市場部有異議，讓他們直接找我。”
顧承希語速很快，字字清晰，帶着不容置喙的權威。
電話那頭似乎在解釋，顧承希的指尖無意識地在桌面上敲擊着。
“我不管你用什麼方法，結果導向。這個案子關系到Q1業績，沒時間扯皮。就這樣。”幹脆利落地掛了電話。
咖啡館裏流淌的爵士樂似乎都停滯了一瞬。言祈看着她瞬間凝聚又殘留冷冽疲憊的氣場，看着她試圖重新戴回“顧總”的堅硬面具。
“職場就這樣，習慣了。”她端起咖啡，語氣平淡，更像自我防御。
言祈放下杯子，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直直地看進她的眼睛，聲音不大卻直率：
“顧承希，”他叫她的名字，“不用在我面前裝。”
顧承希握着咖啡杯的手猛地一頓。她倏地抬眼看向言祈，眼神裏有驚愕，有狼狽，有被冒犯的慍怒。
“你有。”言祈沒有退縮，眼神清澈固執，“剛才像隨時要上戰場。掛完電話，明明很累，卻還要撐。在我面前，你可以不用這樣。”
顧承希覺得站在無形的懸崖邊，被他澄澈的眼睛逼視着。
她張了張嘴，想反駁，想讓他知難而退，提醒他年齡和閱歷的鴻溝。可看着他那雙坦蕩的、帶着關心的眼睛，尖銳的話卡在喉嚨裏。
“……我只是習慣了。”最終，她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帶着近乎低喃的疲憊。不再看他，指尖無意識地描摹着咖啡杯沿。
言祈看着她低垂的睫毛，沒再說什麼。但他知道，那道冰牆，被他笨拙地鑿開了一道細縫。
深夜，奧維廣告公司。
最後一點城市的光污染被厚重的窗簾隔絕在外。偌大的創意部只剩下顧承希工位上方一盞孤零零的台燈，在堆滿文件的桌面上投下一圈冷白的光暈。空氣裏只有中央空調低沉的嗡鳴和她指尖敲擊鍵盤的嗒嗒聲。
藍科集團的初步方案框架已經搭好，但那個“留守兒童關懷”的公益子項，數據支撐始終薄弱，情感切入點也顯得有些流於表面。
王總監那邊催得緊，競爭對手虎視眈眈，壓力像無形的巨石壓在她肩頭。她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目光落在桌角那個小小的銀色U盤上。
言祈給的。
鬼使神差地，她停下了敲擊，拿起U盤插入電腦接口。文件夾裏果然躺着一個命名簡潔的程序文件。
雙擊運行，屏幕暗了一瞬，隨即，一個簡潔卻設計感十足的界面跳了出來。核心數據以動態圖表的形式清晰呈現，創意概念通過模擬場景交互變得生動可感，比她預想的PPT演示方式直觀太多。
她疲憊的眼中終於閃過一絲亮光，緊繃的神經稍稍放鬆。這個“小同學”，在這方面確實有點天賦。
她拖動鼠標，準備仔細查看某個交互模塊。突然，屏幕右下角，一個不起眼的、像素風的小圖標閃爍了一下。她以爲是程序提示，下意識地點了過去。
沒有彈窗，沒有說明。
屏幕中央，毫無預兆地，跳出一行行綠色的代碼，如同夏夜的螢火蟲，在冰冷的屏幕背景上輕盈地流動、組合、變幻。
最終，定格成一個由無數閃爍的“0”和“1”構成的、笨拙卻無比清晰的像素愛心。
愛心下方，還有一行小小的、同樣由代碼組成的注釋：
// if (world == 0) { you = my_everything } //
顧承希怔住了。
時間仿佛凝固在這一刻。辦公室裏只剩下空調的嗡鳴和她自己驟然放大的心跳聲。屏幕上，那顆由0和1組成的像素愛心，笨拙地、固執地閃爍着微弱的綠光，像黑暗裏一顆倔強跳動的心髒。下面那行代碼注釋，更是帶着一種少年人特有的、近乎莽撞的直白。
“幼稚……”
她下意識地喃喃出聲，嘴角卻不受控制地微微向上牽起一個極小的弧度，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
指尖懸在冰冷的鼠標上，卻遲遲沒有動作去關閉那個突兀的、與嚴肅工作氛圍格格不入的“小彩蛋”。
白天在咖啡館裏，言祈護着那杯甜膩咖啡的樣子，他說“生活夠苦了，幹嘛不對自己甜一點”時那副理所當然的神情，還有他莽撞地撕開她僞裝時那雙清澈又固執的眼睛……此刻，和屏幕上這顆笨拙跳動的心重疊在一起。
一種久違的、帶點酸澀的暖意，悄然從心底某個被遺忘的角落彌漫開來，無聲地浸潤着被壓力和疲憊層層包裹的堅硬內核。
她看着那顆閃爍的心，看了很久，直到眼睛因爲長時間盯着屏幕而有些幹澀，她才輕輕移動鼠標，沒有關閉程序，只是將那個顯示着愛心和代碼的窗口，小心翼翼地最小化到了任務欄。
然後，她深吸一口氣，重新將目光投向屏幕上藍科集團的項目文件，手指放回鍵盤。
敲擊聲再次響起，在寂靜的辦公室裏顯得格外清晰。只是這一次，她緊蹙的眉心似乎舒展了一些，敲擊鍵盤的力度，也仿佛帶上了一點不易察覺的輕柔。
窗外的城市依舊沉睡，而顧承希屏幕右下角的任務欄裏，那個代表最小化窗口的小圖標，正安靜地亮着一點微弱的綠光，像一顆被小心收藏起來的、笨拙的星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