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訪的尷尬與逾矩,需要一塊體面的遮羞布。
次日午後,觀墨再次來到聽竹苑,這次送來的是幾本厚重的賬冊,封皮陳舊,邊角磨損,顯然是有些年頭的舊物。
“夫人,”觀墨垂首,語氣恭敬,“二爺吩咐,說夫人既已開始接觸內務,這些往年的賬冊或可參閱,了解府中舊例。二爺已在上面做了批注,夫人若有不明之處,可隨時去書房請教。”
理由冠冕堂皇,無可指摘。
關心寡嫂學習理家,提點她熟悉侯府事務,任誰也挑不出錯處。
沈靜檀看着那幾本沉甸甸的賬冊,心下明了。昨夜他失控靠近,今日便送來這“請教”的由頭,是將那見不得光的心思,包裝在合乎禮法的外衣之下。
她若拒絕,便是不識抬舉,枉費他一番“好意”;她若接受,便是默認了這種日漸頻繁的、在他掌控下的接觸。
她沒有選擇。
“有勞二爺費心。”她接過賬冊,語氣溫順。
賬冊很重,墨跡是舊的,但旁邊空白處添了許多新的批注。
字跡凌厲,筆鋒如刀,是裴硯的手筆。那些批注並不僅僅是解釋賬目,有時會引申開去,提及某項產業當年的背景,某個管事處理事務的風格,甚至夾雜着幾句對人情世故的洞察。
這不像是在教看賬,更像是在向她展露他思想的一角,他掌控之下的侯府脈絡。
她不得不去“請教”。
第一次去書房,她刻意選在午後,陽光正盛的時候。裴硯坐在書案後,依舊是那副冷峻模樣。
她提出問題,他解答,言簡意賅,目光大多時候落在賬冊上。
只是,在她伸手指着某處疑問時,他的指尖在遞還賬冊的瞬間,會“無意”地劃過她攤開的手背。
那觸感極快,帶着他指尖的微涼和薄繭,像羽毛輕輕掃過,卻讓她手背的肌膚瞬間繃緊。
她不動聲色地縮回手,將指尖蜷進掌心。
第二次,她研墨時,他靠在椅背上,閉着眼,似在假寐。
她盡量放輕動作,他卻忽然開口,聲音帶着一絲慵懶:“墨濃了。”
她動作一頓,看向硯台,墨汁的確比她平時用的要濃稠一些。他並未睜眼,卻準確地說出了墨汁的濃淡。
她的心微微下沉。
他看似假寐,注意力卻始終在她身上。
第三次,她指出一處收支不平的地方,他俯身過來看,手臂自然地從她肩後繞過,並未觸碰,卻形成一個近乎環抱的姿勢。
他身上的雪鬆氣息混合着墨香,將她籠罩。他講解着,氣息拂過她的耳廓。
她聽着,身體卻不受控制地,在他靠近的瞬間,向後略微縮了一下。
只是一個極其細微的、下意識的動作。
裴硯的聲音戛然而止。
整個書房的氣壓仿佛驟然降低,空氣凝滯。
他直起身,目光落在她臉上,眼神沉靜,卻帶着一種無形的寒意。
他沒有說話,只是看着她。
沈靜檀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壓力。她垂下眼睫,輕聲道:“二爺請繼續。”
他沒有繼續。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
許久,他才重新開口,聲音比剛才冷了幾分:“今日就到這兒。”
沈靜檀依言告退。
走出書房,她才發現自己後背沁出了一層薄汗。
他那瞬間的眼神,讓她清晰地感受到一種被冒犯的不悅,以及更深沉的、被壓抑的掌控欲。
她的一次細微退縮,便引來了他如此明顯的情緒變化。
而第二天,觀墨送來的新賬冊裏,夾了一張嶄新的灑金箋。
箋上沒有批注賬目,只有兩個力透紙背的字——
“靜心。”
字跡依舊凌厲,卻似乎比批注賬目時,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意味。
是提醒她研墨時要靜心,還是……提醒她在他面前要靜心?抑或是,他自己需要“靜心”?
沈靜檀看着那兩個字,指尖在上面輕輕撫過,仿佛能感受到他落筆時,那份克制與掙扎。
她將這張灑金箋小心地撫平,沒有丟棄,也沒有示於人前,而是默默夾進了自己常看的一本書裏。
獵人以教導爲名,行靠近之實。
獵物以請教爲表,藏周旋之心。
那劃過手背的指尖,那閉眼也能感知的墨濃,那因細微退縮而驟降的氣壓,還有這張寫着“靜心”的灑金箋……
一切都在表明,這場在規矩邊緣的試探與拉扯,正朝着更危險、更深入的方向滑去。
她將書合上,發出輕微的聲響。
心,如何能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