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比之前任何一次勝利後的死寂,都要更加深沉,更加粘稠,仿佛連撼天峰上流動的風、遠處甲字擂台的喧囂,都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強行凝固、吞噬。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釘在那個獨立於龜裂擂台邊緣的身影上。
暗紅色的皮膚取代了之前的暗青色,細密的紋路如同活物般在體表緩緩遊走,透着一股古樸、蠻荒、令人心悸的邪異美感。破爛的灰色弟子服,如同血痂般貼附其上,更添幾分蒼涼與凶悍。
他周身不再有煞氣光暈外溢,所有的冰冷、沉重、暴戾,都仿佛內斂到了皮膚之下,凝聚到了骨髓之中。但那無形的威壓,卻比之前強大了何止十倍!如同沉默的火山,又如匍匐的凶獸,僅僅是站在那裏,就讓人感到呼吸艱難,心神搖曳。
尤其是那雙眼睛。
凝固的暗紅色,仿佛兩潭沉積了萬古血色的寒泉,不起波瀾,卻倒映着周圍一切的驚慌、恐懼、震驚,以及…高台上那道驟然站起的、蒼老而威嚴的身影。
黎陽的目光,與陸明軒隔空相接。
無聲的“築基”二字,如同無形的重錘,敲在陸明軒的心頭,讓這位見慣了風浪、修爲深不可測的傳功長老,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動與…一絲茫然。
築基?
這算什麼築基?!
沒有靈氣匯聚成海,沒有道台凝結虛空,沒有天地異象,甚至…沒有一絲一毫正統修士築基時應有的道韻與升華!
有的,只是更加凝練、更加沉重、更加邪異的血煞之氣,與肉身更深層次的融合、同化!是骨骼向暗紅色的轉變,是胸腔那個如同第二顆心髒般脈動、散發着恐怖波動的暗紅色氣旋!
這分明是…將自身,煉成了一座活着的、行走的“血煞道台”!
魔道?邪功?還是…某種早已失傳、不容於世的禁忌古法?
陸明軒的腦海中,瞬間閃過無數典籍中記載的只言片語,卻沒有一種能與眼前景象完全對應。
更讓他心驚的是,這黎陽在經歷了剛才那駭人聽聞的地脈煞氣暴走、體內煞基蛻變之後,眼神竟然…如此平靜?沒有迷失,沒有瘋狂,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冷的清明!
此子的心志…到底堅韌到了何種地步?!
“陸長老…”旁邊一位長老忍不住低聲開口,語氣驚疑不定,“此子…此子引動了撼天峰下的上古血煞殘脈!這…這該如何處置?!”
撼天峰下,鎮壓着玄元宗開山祖師當年剿滅的一處上古魔宗血池遺跡,此事在高層中並非秘密。只是那血煞之力早已被祖師封印、消磨,沉寂千年,怎會被一個區區煉體(?)弟子引動共鳴?
陸明軒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目光掃過下方亂作一團、驚恐萬狀的弟子們,又落回黎陽身上。
處置?
如何處置?
當衆擒拿?以“修煉魔功、引動禁地”爲由,廢其修爲,打入地牢?
可…他並未傷人,至少此刻未傷。大比規則,也並未禁止弟子擁有特殊體質或修煉特殊功法(雖然這功法邪門得過分)。更重要的是…他那無聲的“築基”二字,以及展現出的、遠超同儕的意志與潛力…
玄元宗,真的需要扼殺這樣一個…“異數”嗎?
“肅靜!”
陸明軒蘊含了磅礴靈力的聲音,如同暮鼓晨鍾,瞬間壓下了全場的騷動與慌亂。所有弟子都感到心神一清,不由自主地安靜下來,望向高台。
“大比繼續!”陸明軒目光如電,掃視全場,“剛才乃地脈偶有異動,現已平息,不必驚慌!所有弟子,各歸其位!執事弟子,立刻修復擂台,維護秩序!”
地脈異動?
這個解釋,顯然無法讓所有人信服。那股濃烈到極點的血腥味和煞氣,還有黎陽身上那明顯的變化…怎麼可能只是“地脈偶有異動”?
但傳功長老的威嚴,無人敢當面質疑。執事弟子們壓下心中的驚懼,連忙開始指揮人手,清理擂台,安撫弟子。混亂的場面,被強行控制下來。
陸明軒的目光,再次落到黎陽身上,傳音入密,聲音直接在他腦海中響起,凝重無比:“黎陽,收斂氣息,即刻前往‘靜思崖’待命!沒有我的允許,不得離開半步,亦不得與任何人接觸!你身上發生之事,稍後自有定論!”
靜思崖,是宗門懲戒、關押犯事弟子的地方,也是閉關靜修之所。
黎陽聞言,眼中暗紅色的血光微微一閃,沒有反駁,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他明白,自己身上發生的變化,已經超出了宗門大比的範疇,更觸及了某些禁忌。陸明軒沒有當衆發難,已是給了餘地。靜思崖,既是囚籠,或許…也是暫時的避風港。
他沒有再看任何人,包括人群中臉色煞白、眼神驚疑不定的周莽。只是拄着那根遍布裂痕的木棍,邁開腳步。
步伐沉穩,落地無聲。
所過之處,弟子們如同潮水般自動分開,讓出一條寬闊的道路,無人敢靠近三尺之內,甚至無人敢與他對視。那無形的、源自生命層次的壓迫感,比任何凶狠的目光都要令人恐懼。
他就這樣,在無數道復雜目光的注視下,一步步,走向撼天峰後山,那處名爲“靜思崖”的孤絕之地。
背影,在夕陽最後的餘暉(抑或是地底血光殘留的映照?)下,被拉得很長,仿佛一柄剛剛淬火完畢、鋒芒內斂、卻已初露崢嶸的…血色重劍。
黎陽的離去,帶走了乙字擂台區域那令人窒息的核心壓力,但留下的震撼與疑雲,卻如同投入靜湖的巨石,漣漪不斷擴散。
大比,在一種極其詭異的氣氛中,繼續進行。
乙字擂台剩下的比試,因爲馮銳的重傷昏迷和黎陽的“退場”,進程被打亂。最終,經過倉促調整和後續比試,乙字擂台的排名確定。黎陽因“特殊原因”退賽,但之前的全勝戰績和那駭人的表現,無人能夠忽視,最終被裁定爲乙字擂台第二名,獲得了晉升甲字擂台的資格。
只是這個“資格”,在眼下看來,已顯得無關緊要。所有人的注意力,早已不在擂台之上。
甲字擂台的戰鬥,依舊精彩絕倫,劍氣縱橫,靈術輝煌,天才們展現出了令人嘆服的實力與風采。但這些,在經歷了乙字擂台那番“地裂天驚”的變故後,似乎都蒙上了一層黯淡的紗幕。
高台之上,宗主黎破軍自始至終,面色沉靜如水,除了在地脈異動、黎陽煞氣爆發時,眼中閃過一絲極其復雜的微光外,再無多餘表情。他並未對陸明軒的處理提出異議,仿佛默許了一切。
其他長老,則神色各異。有的眉頭緊鎖,憂心忡忡;有的目光閃爍,似乎在算計着什麼;有的則閉目養神,事不關己。
周莽早早便消失了蹤影,不知去了何處。
夜色,終於徹底籠罩了撼天峰。
甲字擂台的最終決戰,在漫天星輝與明光石的照耀下,落下了帷幕。一位名叫“林青璇”的女弟子,憑借一手出神入化的“碧水劍訣”和煉氣七重的深厚修爲,力壓群雄,奪得了本屆宗門大比的頭名,獲得了豐厚的獎勵和進入“玄元秘境”修煉的資格。
歡呼聲、祝賀聲響起,卻總顯得有些…空洞和敷衍。
大比結束了。
但很多人心中都清楚,真正的波瀾,或許才剛剛開始。
靜思崖。
位於撼天峰後山一處極其偏僻陡峭的孤峰之巔,三面絕壁,只有一條狹窄的、布滿禁制的石階小道與主峰相連。崖頂不過十丈方圓,地面是光禿禿的灰白色岩石,常年被凜冽的山風和冰冷的雲霧籠罩。幾間簡陋的石屋依着崖壁而建,便是“靜室”。
此地靈氣稀薄,環境惡劣,加之禁制隔絕,是名副其實的“冷宮”。
黎陽被一名沉默的執法弟子引領至此,交接給駐守此處的一位面無表情、氣息冰冷的老執事,便轉身離去,一刻也不願多待。
老執事只是瞥了黎陽一眼,尤其是他那一身暗紅色的皮膚和詭異紋路,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驚悸,隨即恢復了麻木。他指了指最邊緣、也是最小最破的一間石屋,丟過來一把鏽跡斑斑的鑰匙和一小袋最粗糙的“辟谷丹”,便不再理會,轉身走進了自己的石屋,關上了門。
黎陽拿着鑰匙,走到那間石屋前。石門粗糙沉重,推開時發出刺耳的“嘎吱”聲。屋內一片昏暗,只有屋頂一道狹窄的縫隙透入些許天光。除了一張冰冷的石床,一個破舊的蒲團,空無一物。空氣中彌漫着濃重的溼冷黴味和岩石的氣息。
他沒有在意。比起淬體谷,這裏已經算是“舒適”了。
他反手關上石門,將木棍靠在牆邊,走到石床上盤膝坐下。
隔絕了外界的目光與喧囂,崖頂只剩下呼嘯的風聲和遠處隱約的瀑布轟鳴。
他終於可以,徹底地、安靜地,審視自身這翻天覆地的變化。
意念沉入體內。
“視野”已然不同。
之前那些被強行沖刷出的“溝壑網絡”,此刻變得異常寬闊、堅韌,內壁光滑,呈現出一種暗紅色的、仿佛熔岩冷卻後的琉璃質感。暗紅色的紋路如同天然生成的符文,烙印在通道內壁,隨着某種韻律微微閃爍。
粘稠如汞的暗紅色“液流”,在這些通道中緩緩流淌,不再有之前的滯澀感,反而有種行雲流水般的順暢。每一次循環,都帶來一種沉重而充實的、仿佛能承載山嶽的力量感。
骨骼,徹底變成了暗紅色,沉重無比,質地堅硬遠超精金,卻又帶着一種奇異的“韌性”。骨髓深處,似乎也有暗紅色的光華流轉,每一次心跳,骨骼都會傳來低沉的、如同鍾磬般的共鳴。
肌肉、筋膜、皮膚…所有的組織,都被這暗紅色的血煞之氣深度浸潤、改造,強度、韌性、恢復力,都提升到了一個匪夷所思的程度。
而一切的核心,是胸腔深處,那個緩緩自轉的暗紅色氣旋。
它約莫有鴿卵大小,旋轉穩定而有力,核心那點血色幽光,深邃如淵,散發出一種冰冷、沉重、仿佛能鎮壓一切的磅礴波動。它不再僅僅是從血肉中汲取能量,更像是一個獨立的、高效的“能量熔爐”和“指揮中樞”,自發地吞吐、煉化着融入體內的血煞之氣,並將其精煉後,輸送到全身。
黎陽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與這個氣旋之間,存在着一種前所未有的、緊密無間的聯系。意念所至,氣旋的轉速、能量的輸出、煞氣的凝聚與流轉,皆可隨心調控,如臂使指。
這,就是他的“道基”。
一座以身爲爐、以血煞爲柴、鑄就於胸腔之內的…活的“血煞道台”!
沒有正統築基的靈力海洋、虛空道台。
只有這具被徹底改造的軀殼,和這枚脈動不休的煞氣核心。
他不知道這算是築基的哪個階段,甚至不知道這算不算正統意義上的“築基”。
但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力量、速度、耐力、恢復力,以及對煞氣的掌控力,都發生了質的飛躍!若以戰力論,他感覺自己現在,足以輕鬆碾壓之前的自己,甚至…可以與真正的築基初期修士,掰一掰手腕?
當然,這只是感覺。真正的築基修士,擁有神識,能御使法器,掌握更精妙的靈術,戰鬥方式千變萬化,遠非他現在這種依靠肉體和煞氣蠻幹可比。
但無論如何,他確確實實,跨過了一道至關重要的門檻!
他從一個連煉體都不如的“廢人”,在短短數日之內,以這種近乎自殺的方式,強行踏入了…一個全新的境界!
雖然前路依舊凶險未知,雖然這身力量邪異非常,雖然宗門的態度曖昧不明…
但他,終究是…活下來了。
而且,變得更強了。
他緩緩睜開眼睛,暗紅色的瞳孔在昏暗中,如同兩點幽幽燃燒的炭火。
攤開手掌。
掌心皮膚暗紅,紋路清晰。
意念微動。
一縷凝練如針、顏色深邃近黑的暗紅色煞氣,悄無聲息地從指尖探出,吞吐不定,散發着令人心悸的鋒芒與寒意。
掌控。
完全的掌控。
他心念再動,那縷煞氣倏然收回。
皮膚表面,暗紅色的紋路微微亮起,一層極淡的、仿佛血色水晶般的暗紅色光膜,瞬間覆蓋了整只手掌,然後又悄然隱去。
防御。
這是煞氣與肉身高度融合後,自發形成的、更強的防御能力。
他嚐試着站起來,活動了一下身體。
每一個動作,都充滿了爆炸性的力量感,卻又精準、協調,沒有絲毫遲滯或僵硬。左腿的舊傷,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甚至比右腿更加有力。
這具身體…已經脫胎換骨。
他走到石屋那狹窄的透氣孔前,望向外面。
夜色深沉,雲海翻騰,星月黯淡。
遠處的撼天峰主峰,燈火闌珊,大比的喧囂早已散盡,只剩下無邊的寂靜。
但他知道,平靜之下,暗流洶涌。
陸明軒讓他在此“待命”,所謂“定論”,恐怕不會輕易到來。宗門高層,必然會對他的事情進行激烈的爭論。
周莽絕不會善罷甘休。
其他對他這身力量心存覬覦或忌憚的人,也不會少。
前路,依舊遍布荊棘。
但…
黎陽握緊了拳頭,暗紅色的皮膚下,力量在無聲奔涌。
他已不再是那個在測靈台上吐血昏倒、任人宰割的廢物。
血煞道基初成。
鏽劍淬火,鋒芒初露。
無論前方是雷霆還是風暴。
他都有了…拔劍相向的資格。
山風凜冽,穿過石縫,發出嗚咽般的呼嘯。
仿佛在預告着,
一場更大的風暴,
即將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