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聒噪的七月,方圓市迎來最悶熱的夏天。
圍棋社的活動室成了方圓實驗中學最熱鬧的地方——雖然學校已經放假,但這裏的燈光每天亮到深夜。
定段賽在八月中旬,留給他們的時間,只剩下四十天。
“今年全國定段賽名額只有二十個。”吳迪把打印的資料攤在桌上,“報名人數超過三百。錄取率……不到百分之七。”
沈一朗推了推眼鏡:“而且很多是復讀生,已經考了兩三年了,經驗豐富。”
洪河撓頭:“那我們這些第一次考的,豈不是炮灰?”
“不一定。”俞亮平靜地說,“年齡小有年齡小的優勢——計算快,體力好,敢拼。”
時光盯着名單上的名字。那些陌生的、熟悉的名字,每一個都代表着一個和他一樣、夢想成爲職業棋手的少年。
“我們的目標是,”吳迪指着牆上的計劃表,“至少要有一個人定段成功。”
一個人。聽起來目標很低,但面對百分之七的錄取率,這已經是奢望。
“不止一個人。”時光忽然說,“我們要所有人都去,所有人都……全力以赴。”
所有人都看向他。
“我知道這很難。”時光站起來,“但洪河爲了爸爸能繼續下棋,沈一朗爲了不辜負家裏的期望,俞亮爲了……爲了證明自己,吳迪學長爲了圓一個夢。每個人都有必須去的理由。”
他深吸一口氣:“所以,我們一起努力,一起沖過那條線。”
活動室裏安靜了幾秒。然後洪河第一個拍桌子:“說得好!一起沖!”
沈一朗用力點頭:“嗯!”
吳迪眼睛紅了:“我……我會盡力的,雖然我年齡大了,可能……”
“沒有可能。”俞亮打斷他,“年齡不是問題。問題是,你敢不敢想。”
吳迪愣住,然後笑了:“敢!”
訓練開始了。
早上八點到十二點,打譜、做題。下午兩點到六點,對局、復盤。晚上七點到十點,體能訓練、心理調整。
這是俞亮制定的計劃——作爲職業棋手之子,他太了解定段賽的殘酷。那不僅是棋力的比拼,更是體力、耐力、心理的全方位較量。
“一盤棋可能下五六個小時。”俞亮說,“一天可能要下兩盤。連續十幾天,沒有堅強的體魄撐不住。”
所以每天傍晚,五個人會去操場跑步。夕陽把跑道染成橘紅色,少年們揮灑汗水,喘着粗氣,但沒有人停下。
“洪河……你慢點……”時光上氣不接下氣。
“不行!”洪河在前面喊,“定段賽……要的就是……耐力!”
沈一朗默默跟在後面,眼鏡片都跑歪了。
俞亮跑在最前面,步伐穩定,呼吸均勻。吳迪落在最後,咬牙堅持。
跑完步,躺在草坪上,看着天空從橘紅變成深藍。
“你們說……我們能行嗎?”沈一朗忽然問。
沒有人回答。蟬鳴聲震耳欲聾。
“不知道。”時光誠實地說,“但如果我們現在放棄,就肯定不行。”
“對。”洪河翻身坐起來,“我爸說了,只要我肯拼,他就支持。我不能讓他失望。”
沈一朗沉默片刻,說:“我爸是工人,不懂圍棋。但他知道我每次贏棋後笑的樣子,所以他讓我繼續下。”
吳迪苦笑:“我都高三了,這是最後一年。考不上,就乖乖去上大學,把圍棋當愛好。”
俞亮看着天空:“我從小就知道我會走這條路。沒有別的選擇。”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由,自己的重量。
時光想起褚嬴。那個千年前的魂靈,現在每天陪他訓練到深夜,教他古譜,講棋理,偶爾也會說起南梁的夏天——那時候沒有空調,棋手們在竹林裏對弈,蟬鳴一樣聒噪。
“棋道千年,變的只有棋子,不變的是人心。”褚嬴說,“想贏的渴望,想變強的執着,想證明自己的沖動……這些,從未變過。”
是啊,從未變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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訓練第二周,林瀾出現了。
她提着一個保溫箱,走進活動室:“我媽媽做了綠豆湯,清熱解暑。”
“林瀾!你真是救星!”洪河沖過去。
保溫箱裏是冰鎮的綠豆湯,還有切好的西瓜。在悶熱的夏天,這簡直是奢侈品。
“謝謝阿姨!”時光接過一碗。
林瀾淡淡點頭,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拿出書——這次不是圍棋書,是一本《時間簡史》。
“林瀾,你不回家嗎?”沈一朗問。
“家裏沒人。”林瀾翻着書,“父母出差了。”
“那……你暑假做什麼?”
“看書,下棋,偶爾來看看你們。”
她說得輕描淡寫,但時光注意到,她每次來都會帶點什麼——綠豆湯、水果、甚至有一次是藿香正氣水(那天有人中暑了)。
像後勤部長,默默支持着前線作戰的士兵。
一天下午,訓練結束後,其他人先走了,時光留下來復盤。林瀾也還沒走,在窗邊看書。
“林瀾,”時光走過去,“你爲什麼……對我們這麼好?”
林瀾抬起頭,平靜地看着他:“因爲你們在做值得支持的事。”
“就這樣?”
“還需要別的理由嗎?”林瀾反問。
時光被問住了。
林瀾合上書,看向窗外:“時光,你覺得下棋是爲了什麼?”
又是這個問題。時光想了想:“以前是爲了四驅車,後來是爲了幫褚嬴,現在……是爲了證明自己能做到。”
“證明給誰看?”
“給自己看。”
林瀾點點頭:“那就夠了。只要你自己清楚爲什麼下棋,就能承受這條路上的所有辛苦。”
她頓了頓,又說:“你們現在的狀態很好。但要注意,定段賽不僅是棋力的比拼。”
“還有什麼?”
“心理。”林瀾說,“那麼多人在一條獨木橋上,總有人會掉下去。看着身邊的人掉下去,還能不能保持冷靜,繼續往前走——這是最大的考驗。”
時光想起褚嬴說過類似的話。棋局如戰場,勝敗乃兵家常事,但看着戰友倒下,自己還能不能揮劍向前?
“林瀾,”時光忽然問,“你……是不是經歷過什麼?”
林瀾的眼神微微一動,然後恢復平靜:“爲什麼這麼問?”
“因爲……你太冷靜了。不像我們這個年齡的人。”
林瀾沉默了幾秒,然後輕輕笑了:“也許吧。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她沒有再說,拿起書離開了。
時光看着她的背影,心裏那個疑問越來越大:林瀾,到底是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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訓練第三周,變故又生。
沈一朗在訓練時突然嘔吐,臉色慘白。
“怎麼回事?”吳迪趕緊扶住他。
“沒事……就是頭暈……”沈一朗擺擺手,但站都站不穩。
送到醫院,檢查結果是:過度疲勞導致低血糖,加上壓力過大,神經性胃炎。
“你們這些孩子……”醫生皺眉,“再怎麼拼命也要注意身體啊!”
沈一朗躺在病床上,手上打着點滴。他別過臉去,聲音哽咽:“對不起……拖大家後腿了……”
“說什麼傻話!”洪河眼眶紅了,“身體要緊!”
時光看着沈一朗蒼白的臉,心裏沉甸甸的。他知道沈一朗的壓力——家裏條件不好,父母省吃儉用供他學棋,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了(他年齡也到了限制)。如果考不上,就要回去復讀考大學,圍棋只能當愛好了。
這種壓力,會壓垮人的。
“沈一朗,”俞亮忽然開口,“你贏過我嗎?”
沈一朗愣住:“啊?”
“我問,在訓練賽裏,你贏過我嗎?”
“沒、沒有……”
“那我告訴你,”俞亮平靜地說,“你贏不了我,不是因爲你天賦不如我,而是因爲你總想着‘必須贏’。下棋的時候,想的應該是‘怎麼下’,而不是‘必須贏’。”
沈一朗呆呆地看着他。
“壓力每個人都有。”俞亮繼續說,“我爸爸是俞曉暘,我輸一盤棋,就會有人說‘棋聖之子不過如此’。但我下棋的時候,不想這些。我只想棋。”
病房裏安靜下來。
良久,沈一朗輕聲說:“我知道了……謝謝。”
那天晚上,時光和褚嬴說起這件事。
“俞亮說得對。”褚嬴點頭,“執念太重,反而會蒙蔽雙眼。棋道講究‘平常心’,該贏的時候自然會贏,強求反而會輸。”
“可是……沈一朗的情況不一樣。”時光嘆氣,“他家……”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褚嬴說,“但棋盤是公平的。它不管你家境如何、壓力多大,只認你的棋。”
是啊。棋盤是公平的,也是殘酷的。
它不同情弱者,只尊敬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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訓練第四周,模擬賽。
吳迪聯系了附近幾個道場,組織了一場模擬定段賽。二十個參賽者,連下三天,完全按照正式比賽的規則和時間。
這是檢驗訓練成果的時候。
第一天,時光三戰全勝。對手都不強,贏得輕鬆。
第二天,他遇到了一個復讀生,去年差兩分定段。那盤棋下得很艱難,最終時光半目險勝。
“好險……”復盤時,時光心有餘悸。
“你的官子還有問題。”俞亮指着棋盤,“這裏,如果能先手‘扳’到,能多一目。”
“我看漏了……”
“比賽時,這種漏算就是致命的。”俞亮嚴肅地說,“繼續練。”
第三天,最關鍵的一局——時光對俞亮。
這是訓練以來,兩人第一次在正式模擬賽中相遇。
猜先,時光執黑。
他下得很謹慎,每一步都深思熟慮。俞亮則一如既往地沉穩,像一座山,難以撼動。
中盤時,時光下出了一手讓所有人意外的棋——他在一個看似無關緊要的地方“點”了一手。
“這手……”觀戰的洪河皺眉,“什麼意思?”
沈一朗也看不懂:“看似沒什麼用……”
但俞亮的臉色變了。他長考了足足十分鍾,才謹慎地應了一手。
接下來的棋局,時光完全掌控了主動。那手看似無用的“點”,像一顆埋得很深的種子,在二十手後開始發芽、生長,最終改變了整盤棋的流向。
最終,時光執黑勝三目半。
當他投下最後一子時,活動室裏一片寂靜。
時光……贏了俞亮?
雖然只是模擬賽,雖然俞亮可能沒有盡全力,但這是時光第一次在正式對局中戰勝俞亮。
洪河張大了嘴,沈一朗推了推眼鏡,吳迪激動得握拳。
俞亮盯着棋盤看了很久,然後抬頭,看向時光:“這手‘點’,是誰教你的?”
時光心裏一緊。這手棋是褚嬴昨晚教的,一個古譜裏的冷僻招法。
“我……自己想的。”時光硬着頭皮說。
俞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沒再追問。他站起來,說:“這盤棋,我輸了。但定段賽上,我不會再給你這樣的機會。”
“我也不會。”時光認真地說。
兩人對視,空氣中仿佛有電光火石。
那一瞬間,時光明白了:他和俞亮,終究要在定段賽上,真正地分一次勝負。
不是爲了證明誰更強,而是爲了……確認彼此的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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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擬賽結束後的總結會。
吳迪公布成績:俞亮5勝1負(只輸給時光),時光6勝0負,洪河4勝2負,沈一朗3勝3負,吳迪自己2勝4負。
“總的來說……不錯。”吳迪說,“但定段賽的對手會比這次強得多。”
“我們的弱點是經驗。”俞亮分析,“復讀生們熟悉賽制,知道怎麼分配體力,怎麼調整心態。我們是第一次,容易緊張,容易犯錯。”
“那怎麼辦?”洪河問。
“多下。”俞亮說,“接下來的半個月,每天至少下兩盤正式對局,完全模擬比賽環境。”
這意味着,訓練強度要再加大。
沒有人抱怨。每個人都清楚,這是最後的機會了。
散會後,時光留下來加練。林瀾又來了,這次帶的是酸梅湯。
“謝謝。”時光接過,一飲而盡。
林瀾坐在他對面,安靜地看着棋盤上的殘局。
“這盤棋,”她忽然說,“你贏得很險。”
時光點頭:“俞亮太強了。我能贏,有點運氣成分。”
“不是運氣。”林瀾搖頭,“你那手‘點’,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你看到了二十手之後的局面。”
時光驚訝地看着她:“你看得懂?”
“懂一點。”林瀾淡淡地說,“我爺爺教過我。”
又是爺爺。時光想起小學時,林瀾也說爺爺教過她圍棋。
“你爺爺……一定是很厲害的人。”時光說。
林瀾沒有回答,只是看着棋盤:“時光,定段賽上,你會遇到很多人。有些人的棋很華麗,有些人的棋很扎實,有些人的棋……很髒。”
“髒?”
“爲了贏,不擇手段。”林瀾說,“故意拖時間消耗對手體力,制造噪音幹擾思考,甚至……作弊。”
時光愣住:“作弊?怎麼作弊?”
“各種方法。”林瀾說,“你要有心理準備。棋盤是公平的,但下棋的人,不一定都公平。”
她說這話時,眼神裏有種超越年齡的冷峻。像經歷過很多類似的事情。
“林瀾,”時光忍不住問,“你……是不是參加過定段賽?”
林瀾沉默良久,才輕輕搖頭:“沒有。但……我見過。”
她沒有再說下去,起身離開。
時光看着她的背影,心裏的疑問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
林瀾,你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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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時光和褚嬴復盤白天對俞亮的棋。
“小友,你今天那手‘點’,下得很好。”褚嬴說,“時機、位置,都恰到好處。”
“是你教得好。”時光誠實地說。
“不。”褚嬴搖頭,“我只是給了你思路,真正下出那手棋的,是你自己。你能看到那麼遠的未來,說明你的棋感在飛速進步。”
棋感。這是褚嬴最近常說的詞。他說,頂尖棋手靠的不僅是計算,還有“棋感”——一種對棋盤流向的直覺,一種對“勢”的把握。
“我還差得遠。”時光說,“今天能贏俞亮,是因爲他不熟悉古譜的招法。如果下次他用同樣的招法對付我,我不一定能贏。”
“所以要繼續學,繼續練。”褚嬴微笑,“離定段賽還有二十天。二十天,可以改變很多。”
窗外,夏夜的風帶着熱氣。
蟬鳴聲漸漸弱下去,蟋蟀開始唱歌。
時光看着棋盤上的黑白子,忽然問:“褚嬴,如果……如果我定段失敗了,你會失望嗎?”
褚嬴的虛影在燈光中波動。良久,他才說:“不會。我經歷過太多勝負,知道輸贏只是過程,不是終點。”
“可是……你等了一千年,才等到一個能幫你下棋的人。如果我失敗了,你的‘神之一手’……”
“不重要了。”褚嬴輕聲打斷他,“真的,不重要了。”
他的聲音裏有種釋然,一種放下千年執念的輕鬆。
但時光不信。他知道,“神之一手”對褚嬴來說,就像定段賽對他自己來說一樣——是必須完成的使命,是存在的意義。
“我會贏的。”時光握緊拳頭,“爲了你,也爲了我自己。”
褚嬴笑了,笑容溫柔:“好。那我陪你,走到最後。”
夜深了。城市睡了,但圍棋社活動室的燈還亮着。
少年在棋盤前沉思,魂靈在燈光中陪伴。
定段賽的腳步,越來越近。
而盛夏的蟬鳴,還在繼續。
像一場漫長的、不知疲倦的伴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