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宮內,燭火搖曳。
嬴政剛落座,未及內侍奉上茶湯,便抬眼看向立在階下的長子,語氣聽不出喜怒,卻帶着直抵人心的重量:“扶蘇,你且說實話,是否也覺得朕是暴君?”
扶蘇身軀猛地一僵,垂在身側的手不自覺攥緊了衣袍。
隨即,他撩袍跪地,以額觸地,聲音清朗卻滿含赤誠:“父皇,兒臣斷不敢以暴君二字妄議君父!”
抬首時,他眼底沒有絲毫諂媚,只有對功業的敬重與對民生的憂慮:“父皇滅六國、止戰亂,書同文、車同軌,讓天下黎庶免於刀兵之苦,此乃亙古未有之偉業,足以光照千秋!”
“但兒臣也憂心,如今天下初定,百姓盼的是安居,而非徭役連綿、律法嚴苛。北築長城、南戍五嶺、營造阿房,雖爲長遠之計,卻讓民力透支,怨聲漸起。”
他再次叩首,語氣愈發懇切:“兒臣所言,非爲指責父皇,實是怕民心不穩,動搖大秦根基。”
“若父皇能稍緩徭役、寬減刑罰,以仁德化育萬民,既保父皇蓋世之功,又得百姓歸心,方能讓大秦基業傳之萬世。”
“在兒臣心中,父皇是功蓋三皇五帝的帝王,只願父皇的聖名,能與江山同壽,而非因一時急功,留後世爭議啊!”
嬴政默然注視着跪伏在地的長子,燭火在他臉上投下明暗交錯的光影,沒說話,只是指尖輕輕敲擊着御案。
殿內的沉默,比任何斥責都更令人心頭發緊。
正如嬴清樾所說,一言一行看的越近便越清晰。
嬴政心頭不免遲疑,天幕中所透露的昭聖帝真的是長子扶蘇嗎?
換句話說,以扶蘇如今這般性子,諡號真的能得“昭聖”二字?
昭聖啊昭聖,多好的諡號啊。
昭明、昭德之意。
聖,超越時代的智慧。
想到這,嬴政眸色沉了沉。
他清楚自己只會順應長子繼位,所以那就不可能是其他皇子,這只能說明扶蘇日後確實會成長不少,成爲一代昭聖帝君。
那究竟是因爲什麼?
難道是.....
想到今日禁足長子後,他本考慮着是否讓長子去邊關歷練,親眼看、親身體會,才知他心中所想。
這個考慮還未落實,天幕便出現了,也不知是不是因爲這個原因,讓未來的長子磨礪成後來的昭聖帝。
“你先退下吧。”
...
夜。
華陽殿內燈火煌煌,鎏金宮燈將殿中映照得如同白晝。
一場慶賀天降祥瑞爲名的家宴如期開席。
可與往日宴飲的熱鬧不同,今日殿內的空氣裏,似彌漫着一層無形的、引而不發的壓力。
席間的皇子公主皆正襟危坐,連呼吸都比平日輕了幾分。
偶有目光不經意間交匯,又會像觸到烙鐵般迅速避開。
始皇帝嬴政端坐於上首龍椅,玄色冕旒垂落,遮住了他眼底的具體情緒,只餘下周身如山嶽般厚重的威嚴,壓得人不敢直視。
他緩緩抬手,端起面前的玉杯,沉渾的嗓音在空曠殿宇中響起,字字擲地有聲:“天幕顯化,昭示天佑大秦。此乃祥瑞,亦是警示。望爾等恪盡職守,謹言慎行,不負天命,不負朕望。”
“謹遵父皇教誨!”殿內衆人齊齊起身躬身,齊聲應和的聲音撞在殿壁上,層層回蕩,非但沒沖淡壓抑,反倒更添了幾分肅穆凝重。
此時,角落裏的嬴清樾也隨着衆人起身,始終低眉順目,一副被這宏大氣場震懾得怯懦模樣。
可若有人細看,便會發現她垂在身側的纖細手指,正輕輕摩挲着杯盞邊緣的冰涼紋路,指尖的力道藏着幾分漫不經心。
此時,一陣略顯喧鬧的腳步聲打破了和樂的曲調。
只見十八公子胡亥一身錦袍,臉上帶着奔跑後的紅暈,在一衆內侍的簇擁下闖入殿中。他手中竟拎着一把小巧的弓弩,徑直奔到御座之前。
“父皇!父皇!”胡亥聲音清亮,帶着毫不掩飾的得意,“兒臣方才在苑中,射落了一只羽色奇特的鳥兒!這才是真正的祥瑞,特來獻給父皇!”
若是旁人如此無狀,早已被拖了出去。
但嬴政看着這個年幼莽撞的兒子,眼中竟閃過一絲近乎縱容的笑意,語氣雖帶責備,卻無甚威嚴:“亥兒,又頑皮了。還不快入座。”
“是!”胡亥笑嘻嘻地應了,轉身目光在席間逡巡,像是在尋找什麼樂子。
他的視線掠過扶蘇,撇了撇嘴。
掠過幾位低眉順眼的公子公主,最終,精準地落在了角落裏的六姐姐身上。
胡亥腳步虛浮地晃了過去,臉上掛着毫不掩飾的戲謔笑意,語氣帶着濃濃的嘲弄:“嘖,我當是誰縮在這犄角旮旯裏,原來是我那膽小如鼠的阿姊。”
他聲音不算洪亮,卻恰好能讓附近幾席的人聽得一清二楚,不少目光瞬間聚焦在嬴清樾身上。
嬴清樾適時地渾身瑟縮了一下,頭垂得更低,將半張臉埋在衣領間,只露出一段白皙得近乎脆弱的脖頸,聲音細若蚊蚋,還帶着明顯的顫音:“十、十八弟……莫要取笑於我……”
見她這般怯懦不堪的模樣,胡亥眼中的鄙夷更甚,只覺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索然無味。
他像驅趕蚊蠅般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嗤笑一聲:“無趣得緊!”
隨即轉身,再也沒多看她一眼,徑直走回了自己的席位。
而角落裏的嬴清樾,在衆人視線移開的瞬間,眸中閃過一抹極淡的厭煩。
這胡亥真如歷史上記載那般蠢,令人厭煩。
不怕壞人絞盡腦汁,就怕蠢人靈機一動。
也難怪他後來騷操作那麼多。
這十八弟胡亥,從小便借着寵愛在後宮囂張跋扈,對不受寵的兄弟姐妹更是羞辱看不上。
魔童降世也不爲過了。
就在這略顯尷尬的氣氛中,環佩輕響,長公主嬴陰嫚在宮人的簇擁下翩然而至。
她身着玄色赤緣的曲裾深衣,裙擺曳地,雲鬢高聳,頓住腳步向御座上的父皇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大禮。
“兒臣拜見父皇,願父皇萬壽無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