勺子邊緣觸到嘴唇的瞬間,一股恰到好處的溫熱,首先通過敏感的神經末梢傳遞了過來。
不燙,甚至算不上熱,就是那種最舒服的,如同體溫般的溫暖,輕柔地撫慰着她幹裂的嘴唇。
蘇文慧微微張開嘴,幾乎是虔誠地,將那勺粥迎了進去。
粥體一入口,她整個人就像是被一道溫和的電流擊中,猛地睜大了眼睛。
這是……什麼味道?
味蕾首先感受到的,不是任何調味料的霸道,而是小米本身那種最質樸,最純粹,最原始的甘甜。
那是一種來自土地和陽光的甜,清淡,卻源遠流長,瞬間就喚醒了她麻木已久的味覺。
緊接着,就在那股甘甜還未散去之時,一股極其鮮美,卻又無比清淡幹淨的肉香,如同漲潮時的潮水般,無聲無息卻又勢不可擋地席卷了她的整個口腔。
那不是她喝過的任何一種油膩的雞湯的味道。
沒有一絲腥氣,沒有半分油膩,只有一種仿佛經過了歲月沉澱和匠心烹制的,醇厚而幹淨的鮮美。
這股鮮美,與小米的甘甜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和諧而又富有層次的絕妙滋味。
粥的質地更是妙到了巔峰。
粘稠,順滑,細膩得從舌尖滑到舌根,再滑入喉嚨,整個過程沒有一絲一毫的阻礙。
那些金黃的小米,已經完全熬開了花,與水乳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達到了“米水合一”的境界,入口即化,根本不需要咀嚼。
而那些細如發絲,雪白蓬鬆的雞絲,不僅沒有一絲一毫的幹柴口感,反而在口腔的溫熱中輕輕一抿就散開了,化作更深邃的肉香,爲這碗粥增添了一絲若有若無的,高級的嚼勁。
最後,當她將這一口粥緩緩咽下時,一股極其微弱,卻又清晰可辨的暖意,從喉嚨口升起,那是生姜的暖,蔥花的香。
這絲暖意,像一把小小的,神奇的火苗,“騰”地一下,點燃了她那冰冷麻木,仿佛已經死去多時的胃。
一股暖流,從胃裏升起,迅速擴散到她的四肢百骸。
舒服!
前所未有的舒服!
蘇文慧感覺自己像一個在酷熱的沙漠裏跋涉了數周,喉嚨幹得冒煙,瀕臨渴死的旅人,終於喝到了第一口清冽甘甜的泉水。
她那被劇烈的孕吐折磨得千瘡百孔的身體和幾近崩潰的靈魂,在這一刻,都被這碗看似簡單到極致的粥,徹底地,溫柔地治愈了。
她的腦子裏一片空白。
什麼大學老師的矜持,什麼知識分子的體面,什麼對婆婆的審視和戒備,在這一刻,全都煙消雲散,被拋到了九霄雲外。
她的腦海裏,她的身體裏,只剩下一個最原始,最本能的念頭。
再來一口!
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又舀起了第二勺,第三勺……
她吃的速度越來越快,從一開始的小心翼翼,到後來的大快朵頤,像個餓了三天三夜的孩子,終於看到了白米飯。
客廳裏,只剩下她喝粥時發出的,輕微而滿足的“吸溜”聲,以及勺子和碗壁碰撞時發出的,清脆的“叮當”聲。
宋蘭芝就坐在她對面的小板凳上,背挺得筆直,靜靜地看着她。
她沒有說話,沒有催促,也沒有表現出任何“你看我多厲害”的炫耀神情。
她的眼神裏,只有滿滿的,快要溢出來的疼愛,欣慰和滿足。
那神情,就像一個守在病床邊多日的母親,看着自己久病初愈的孩子,終於肯張口吃飯了。
一碗粥,很快就見了底。
蘇文慧用那把小小的搪瓷勺,仔仔-細細地,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把碗壁上最後一點粥都刮了下來,送進嘴裏,然後還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
吃完了。
她看着眼前空空如也,幹淨得像洗過一樣的白瓷碗,心裏竟然涌起一股強烈到無法抑制的失落感。
她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向宋蘭芝。
四目相對。
蘇文慧的臉頰上,因爲滿足和激動,終於泛起了一層久違的,健康的紅暈。
她的眼神裏,充滿了無以復加的震驚,難以言表的感激,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的,怯生生的期盼。
“媽……”
她剛一開口,就覺得自己的聲音有些發顫,帶着一絲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撒嬌意味。
“還有嗎?”
這三個字,問得極輕,像是試探着伸出爪子的小貓,既害怕被拒絕,又害怕自己的貪心會嚇到對方。
當這三個字從自己嘴裏清晰地說出來的時候,蘇文慧自己都驚呆了。
天知道,就在半個小時前,她還對“吃”這個字眼深惡痛絕,看到食物就想吐。
可現在,她竟然主動開口,像個孩子一樣,討要第二碗。
宋蘭芝聽到這句話,臉上的笑容,像一朵在燦爛的陽光下瞬間綻放的向日葵。
她眼角的每一道皺紋裏,都盛滿了純粹的,不加掩飾的笑意。
“有!有!鍋裏多着呢!”
她高興得連聲應着,立刻從板凳上站起身,動作麻利得像個二十歲的小姑娘,快步走進廚房,生怕自己慢了一秒,兒媳婦就改了主意。
她拿起碗,又給蘇文慧滿滿地盛了第二碗。
這一次,她還特意從鍋底多舀了一點點濃稠的米油,又悄悄多放了一小撮雪白的雞絲。
當第二碗熱氣騰騰,香氣撲鼻的粥,再次被遞到面前時,蘇文-慧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她小心翼翼地接過碗,這次沒有再像剛才那樣狼吞虎咽。
她一小口一小口地,無比珍惜地,慢慢地品嚐着。
每一口,都像是在品嚐一種失而復得的,名爲“幸福”的滋味。
胃裏越來越暖,心裏也跟着暖了起來。
她感覺自己的身體裏,正在重新注入一股鮮活的力量。
那種因爲長期飢餓和反復嘔吐帶來的虛弱感,煩躁感,絕望感,正在被這碗神奇的粥,一點一點地,溫柔地驅散。
她甚至能感覺到,肚子裏那個折騰了她一個多月的小生命,似乎也感受到了這份滋養和安寧,變得安分了許多,不再胡亂地折騰她了。
兩碗粥下肚,蘇文慧感覺自己徹底活了過來。
她把第二只空碗鄭重地放在茶幾上,然後抬起頭,用一種全新的,無比認真的目光看着宋蘭芝。
這一次,她的眼神裏,沒有了初見時的客氣和疏離,也沒有了剛才的窘迫和不好意思。
那是一種純粹的,發自內心的濡慕,信賴和依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