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蘇家大院裏，那盞煤油燈還亮着。
蘇母李秀娥坐在炕沿上，手裏拿着錐子納鞋底。但她心不靜，手下一滑，錐子尖差點扎到手指頭。
“這殺千刀的賴三……”她把錐子往笸籮裏一扔，時不時就罵一句，氣得胸口起伏不定。
蘇玉昭洗漱完進來，看到母親這副樣子，心裏也不好受。她雖然自己也委屈，但更見不得疼愛自己的母親氣壞了身子。
她爬上炕，像只小貓一樣湊到蘇母身邊，伸手接過那只沒納完的鞋底。
“媽，別納了，燈下傷眼。”
她軟軟地說着，兩只手攀上蘇母的肩膀，輕輕地揉捏着，“爲了那種爛人把身子氣壞了，多不值當呀。您還得長命百歲，以後看着我享福呢。”
蘇母被她這一哄，心裏的火氣頓時消了一半。她回頭看着閨女那張嬌俏的小臉，嘆了口氣：
“媽就是咽不下這口氣。我的心肝肉，憑什麼讓他那麼編排？”
“嘴長在他身上，咱們又管不住。”
蘇玉昭把頭靠在母親肩膀上蹭了蹭，聲音甜得像蜜，“反正咱身正不怕影子斜。再說了，有您和爹在，誰敢欺負我呀？您可是咱們大隊最厲害的婆婆，誰不怕您？”
這話把蘇母逗樂了，伸手點了點她的額頭：“就你嘴甜！行了，快睡吧。”
看着閨女乖巧的樣子，蘇母心裏熨帖了不少。這閨女雖然嬌氣，但這股貼心勁兒，誰也比不上。
就在這時——
“抓賊啊！抓賊啊！”
一聲淒厲的喊叫劃破了夜空，緊接着就是一陣敲鑼打鼓般的動靜。
知青點那邊瞬間炸了鍋。
最先亮燈的是隔壁女知青屋。王紅梅是個暴脾氣，以爲有人要耍流氓，抄起平時切菜的菜刀就沖了出來，身上還披着件花棉襖，頭發亂得像雞窩。
“哪個王八蛋不想活了？！”
緊接着，周圍的鄰居也被驚動了。張大嘴住得近，跑得最快，手裏還端着半碗沒吃完的剩飯，也沒心思吃了，一雙眼睛在黑暗裏冒着綠光，生怕錯過了什麼熱鬧。
蘇家這邊也被驚動了。
蘇父蘇振華披着軍大衣就往外沖：“好像是知青點那邊！建國，拿上手電筒！”
蘇母也不放心，拉着蘇玉昭：“走，咱們也去看看！別是那些知青出了啥事。”
一行人趕到知青點時，院子裏已經圍滿了人。
那個精心設計的泥坑裏，賴三正在撲騰。經過陸嶼舟那一桶加了料的泔水洗禮，再加上坑底的爛泥，他現在整個人就像是從糞坑裏撈出來的兵馬俑。
臭氣熏天。
“哎喲我的娘嘞！這啥味兒啊？”張大嘴剛湊近就被熏得倒退三步，捏着鼻子直扇風，“賴三？咋是你個丟人現眼的玩意兒？”
賴三凍得上下牙直打架，臉上糊滿了爛菜葉子，想爬卻爬不出來——趙衛東正拿着根頂門杠子守在坑邊上，他一露頭就給他一棍子。
“老實點！再動打斷你的腿！”
趙衛東也是氣狠了，平時知青點就老丟東西，今兒總算逮着正主了。
陸嶼舟站在人群後面。
他手裏提着馬燈，橘黃色的燈光照亮了他冷峻的側臉。他身上穿着整潔的中山裝，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顆，哪怕是在這種混亂的場面下，依然透着股清冷的書卷氣。跟坑裏那個狼狽不堪的賴三比起來，簡直是雲泥之別。
“讓開！讓開！大隊長來了！”人群分開一條道。
蘇振華黑着臉走了進來。身後跟着民兵連長和大兒子蘇建國。
“咋回事？！大半夜的鬧什麼！”蘇振華一嗓子吼住了全場。
趙衛東趕緊上前匯報：“大隊長！這賴三半夜鑽狗洞進來偷東西！被我們抓了現行！”
蘇振華拿着手電筒往坑裏一照。賴三那副慘樣讓他都忍不住皺了皺眉。
“賴三！你好大的膽子！偷到知青頭上了？”
賴三這會兒緩過勁來了，一邊哆嗦一邊喊冤：“冤枉啊大叔！我……我就是走錯路了！我沒想偷東西！”
“走錯路？”
一直沒說話的陸嶼舟突然開口了。他聲音不大，清清冷冷的，卻讓在場的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走錯路能走到牆根底下的狗洞裏？走錯路懷裏還能揣着麻袋和刀子？”
剛才賴三掙扎的時候，懷裏的作案工具早就掉出來了，這會兒正明晃晃地躺在泥地上。
除了那個用來裝錢的麻袋，還有一把生鏽的彈簧刀。
鐵證如山。
周圍的村民頓時議論紛紛。
“嘖嘖，還真是來偷東西的！居然還帶着刀！”
“這賴三平時就手腳不幹淨，這次算是栽了！帶着刀那是搶劫吧？”
蘇振華的臉色更難看了。這簡直是給紅星大隊抹黑！
“把他給我綁了！關到大隊部去！明天早上開全村大會批鬥！”
幾個民兵沖上去，像拖死狗一樣把賴三從坑裏拖了出來。賴三急了，腦子一熱就要胡亂攀咬：“我不服！我是……”
“堵上嘴！”蘇振華眼神一厲。
民兵眼疾手快，隨手扯了團破布塞進他嘴裏。賴三“嗚嗚”叫着，被拖走了。
人群漸漸散去。
蘇振華雖然處理了賴三，但心裏還是憋着一股火。這大半夜的折騰，他是又累又氣。
就在這時，一只軟乎乎的小手挽住了他的胳膊。
“爹，您剛才真威風！”
蘇玉昭仰着頭，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父親，一臉崇拜，“那一嗓子吼得，賴三腿都軟了！我就知道，有爹在，咱們大隊就亂不了！”
她聲音脆生生的，帶着股嬌憨的勁兒。在這亂糟糟的夜裏，聽着格外舒坦。
蘇振華原本緊繃的臉皮瞬間鬆弛下來。
他看了眼閨女，雖然還想板着臉，但眼裏的笑意卻藏不住：“行了，少拍馬屁。回去睡覺！”
“好嘞！”蘇玉昭笑嘻嘻地應着，挽着父親往回走。
蘇母在旁邊看着，也跟着笑了。這閨女，就是有本事把她爹哄得找不着北。
臨出門前，蘇玉昭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
知青點院子裏，陸嶼舟正跟趙衛東說着什麼。大概是察覺到了她的視線，他微微側過頭。
四目相對。
陸嶼舟的眼神很平靜，甚至帶着一絲安撫的意味。他微微點了點頭。
蘇玉昭看懂了。
這就是他說的“我會處理”。
沒有吵鬧，沒有讓她出面，他就這樣幹幹淨淨地把欺負她的人給收拾了。
她心裏那塊大石頭徹底落地了。她縮了縮脖子，把臉埋進領口裏，下意識地隔着棉衣按了按胸口——那裏貼身藏着那條紅紗巾。
雖然今晚很冷，但心裏卻是暖烘烘的。
……
知青點。
熱鬧散去，只剩下一地狼藉。
趙衛東還在興奮勁頭上：“老陸，你也太神了！那個陷阱怎麼做的？直接給他洗了個澡哈哈哈哈！”
連那個懶漢劉強也湊過來，難得誇了一句：“行啊陸知青，平時看着斯文，下手夠黑的啊。”
陸嶼舟沒多解釋。他拿起掃帚，開始清理地上的泥水。
“大家都累了，早點睡吧。明天還要上工。”
他動作從容，仿佛剛才那個設局抓賊的人不是他。
只有他自己知道，當看到賴三被拖走的那一刻，他心裏的那口惡氣才算是真正出了一半。剩下一半，明天早上的批鬥大會，再慢慢算。
他抬頭看了眼隔壁蘇家熄滅的燈火。
今晚，那個嬌氣包應該能睡個好覺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