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陽光透過繁密的枝葉,在書房的地板上灑下斑駁跳躍的光點。
宋父放下手中的賬冊,揉了揉眉心,抬眼看向正坐在窗邊小杌子上,一邊哼着不成調的小曲,一邊笨拙地分着繡線的女兒。
自那紙鳶節後,女兒似乎有些不一樣了。
往日的活潑裏,摻進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甜意,那雙總是清澈見底的杏眼,偶爾會望着某處出神,嘴角悄悄彎起。
而那位裴公子,依舊深居簡出,氣度沉靜得讓人捉摸不透,但對着桃桃時,那份疏離似乎淡了那麼一絲絲。
宋父是過來人,心中隱約有些猜測,卻又不敢確定。
“桃桃,”宋父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狀似隨意地問道,“近來與裴公子相處得可還融洽?”
正與一團絲線搏鬥的宋桃聞言,動作一頓,抬起頭來。
臉上瞬間綻開一個毫無陰霾的、甜得能沁出蜜來的笑容,用力點頭:“嗯!爹爹,我們很好呀!”
她放下絲線,雙手托腮,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盛滿了碎星:“裴風他雖然話不多,但他懂的可多了!前幾日鋪子裏出事,多虧了他看賬本呢!而且他放紙鳶可厲害了,畫的畫也好看……”
她絮絮叨叨,將裴風那些在她看來無比厲害的本事一一數來,語氣裏充滿了與有榮焉的驕傲。
宋父看着女兒那副全然陷進去的模樣,心中又是欣慰,又是擔憂。
欣慰的是,女兒歡喜,那裴風瞧着也非奸惡之徒;擔憂的是,裴風此人,如同霧裏看花,來歷不明,深淺不知,絕非池中之物。女兒這般單純,將一顆心全然交付,將來若……
他沉吟片刻,斟酌着用語:“裴公子氣度不凡,確非尋常人。只是,桃桃啊,這姻緣之事,講究個兩情相悅,水到渠成。你可知裴公子心中,是如何作想的?”
宋桃臉上燦爛的笑容凝滯了一瞬,眼神閃爍了一下,隨即又用力揚起嘴角,帶着點強裝的篤定:“他……他當然也是喜歡我的!他收了我繡的平安符袋呢!而且我哭的時候,他還……”
她還記得那個生澀卻溫暖的擁抱,臉頰微微發燙,後面的話沒好意思說出口。
宋父將女兒那一瞬間的遲疑和強裝看在眼裏,心中了然,暗嘆一聲。
他放下茶杯,語氣溫和卻帶着深意:“裴公子肯留下養傷,待你亦算溫和,這自是好事。只是,男人的心思,有時並非表面那般簡單。有些事,急不得,也強求不得。你需得心裏有數才好。”
他站起身,拍了拍女兒的肩膀:“爹爹只是希望我的桃桃,能一直這般開心。”
說完,宋父便拿着賬本出去了,留下宋桃一個人坐在窗前,對着那團亂麻似的絲線發呆。
裴風心中,是如何作想的?
這個問題,她從未敢深想,或者說,一直刻意回避着。
她沉浸在菩薩賜緣和未婚夫妻的自我設定裏,用他的默許、他的偶爾縱容,來填補內心的不確定。
可爹爹的話,卻精準地戳破了她努力維持的泡沫。
他真的喜歡她嗎?像蘇婉和李郎君那樣,彼此眼中只有對方的喜歡?
她想起他大多數時候的沉默和疏離,想起他偶爾望向遠方時那空茫的眼神,想起他筆下那幅她完全看不懂的地圖……
他像一本寫着陌生文字的合攏的書,她只能摩挲着華麗的封面,卻永遠也讀不懂內裏的內容。
一股強烈的惶惑攫住了她。
她坐立難安,急需找個人傾訴,急需得到一點肯定和指引。
她猛地站起身,也顧不上那團亂麻似的絲線了,提起裙擺就往外跑。
“桃桃,你去哪兒?”宋母在身後喊道。
“我去找蘇婉!”宋桃頭也不回地應了一聲,人已經像陣風似的刮出了院門。
蘇家繡莊後院的閨閣裏,蘇婉正對着一幅即將完成的鴛鴦戲水圖做最後的點綴。
見宋桃氣喘籲籲、眼圈微紅地跑進來,嚇了一跳,連忙放下繡繃迎上前。
“這是怎麼了?誰欺負我們桃桃了?”蘇婉拉着她坐下,關切地問。
宋桃抓住好友的手,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將爹爹方才的問話,以及自己心中那些翻騰不休的疑慮和不安,一股腦兒地倒了出來。
她說起裴風的沉默,說起他的疏離,說起自己看不懂他的世界,說到最後,聲音裏已帶上了哽咽。
“蘇婉,你說他是不是根本不喜歡我?只是因爲我救了他,他無處可去,才勉強留在我們家?等他想起來了,或者傷好了,就會走了?”
她抬起淚眼,無助地看着好友。
蘇婉聽完,卻沒有立刻附和她的擔憂。
她拿出帕子,輕輕替宋桃擦去眼淚,沉吟了片刻,才開口道:“傻桃桃,你先別自己嚇自己。”
她拉着宋桃的手,細細分析:“依我看呐,裴公子那人,性子本就是冷的,不像李郎君那般會說話、會討人歡心。這未必是不喜歡,只是性情使然。”
“可是……”宋桃還想反駁。
“你聽我說完嘛,”蘇婉打斷她,眼中閃着狡黠的光,“你想想,紙鳶節那天,風那麼大,是誰穩穩地護着你,幫你操控紙鳶?鋪子裏出事,是誰三言兩語就幫你娘解決了難題?你送他的平安符袋,繡成那樣,他可曾嫌棄?你哭了,他可曾置之不理?”
蘇婉每問一句,宋桃的眼睛就亮一分。
“這些難道不都是在意你的表現嗎?”蘇婉肯定地說道,“只是裴公子那樣的人,他的好,不像蜜糖,直接甜到人心裏去;倒像是像是陳年的老酒,或是上好的茶,需要慢慢品,才能嚐出裏頭的滋味。”
她湊近宋桃,壓低聲音,帶着過來人的篤定:“我瞧着他看你的眼神,雖然不像李郎君那般外露,但裏頭絕不是沒有溫度的。只是他那樣的人,心思藏得深,或許連他自己,都還沒完全弄明白呢?”
“真的嗎?”宋桃被好友一番話說得心潮起伏,方才的陰霾散去了大半,眼底重新燃起了希望的光。
“自然是真的!”蘇婉用力點頭,鼓勵地握緊她的手,“你呀,別整天胡思亂想,自己嚇自己。既然認定了他,就多些耐心,多些信任。精誠所至,金石爲開。像裴公子那樣的人,一旦動了心,那必定是比誰都認真的!”
她從妝匣裏取出一盒新得的桃花香口脂,塞到宋桃手裏:“喏,這個送你。回去好好打扮打扮,別總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你笑起來最好看了,多對他笑笑,讓他瞧瞧,我們桃桃是多麼好的一個姑娘!”
拿着那盒帶着桃花香的口脂,聽着好友篤定而鼓勵的話語,宋桃只覺得一股暖流重新注入了心田,將那不安和惶惑沖刷得幹幹淨淨。
是啊,蘇婉說得對。
裴風只是性子冷,不是心裏沒有她。
他爲她做的那些事,難道都是假的嗎?她不能因爲他的沉默,就否定了他的所有。
她要更努力,更耐心,讓他看到她的好,讓他喜歡上她。
離開蘇家時,宋桃的腳步重新變得輕快起來。
夕陽的餘暉將她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她捏緊了手中的口脂盒,心裏充滿了新的勇氣和期待。
精誠所至,金石爲開。
她相信,只要她真心以待,總有一天,能叩開裴風那扇緊閉的心門。
而此刻,西廂窗內,裴風並不知道少女心中經歷了一番怎樣的跌宕起伏。
他正對着一卷空白的宣紙,指間夾着的筆久久未落。
腦海中,卻不期然地浮現出宋桃那雙時而明亮、時而委屈、時而含淚的杏眼,以及她身上甜軟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