廟會的日子轉眼就到了。
這日天氣晴好,碧空如洗,暖風拂面,正是出遊的好時機。
還未至晌午,城外通往大慈恩寺的道路上已是車水馬龍,人流如織。
各式各樣的攤販早早占據了道路兩旁,吆喝聲、討價還價聲、孩童的嬉笑聲混雜在一起,匯成了一曲熱鬧非凡的市井交響樂。
宋桃今日特意打扮過,穿了一身簇新的杏子黃縷金百蝶穿花雲緞裙,頭發梳成了俏麗的隨雲髻,簪了一支赤金點翠的蝴蝶步搖,隨着她的走動,蝶翅輕顫,流光溢彩。
她一手緊緊攥着裴風的衣袖,生怕被人流沖散,另一只手則興奮地指指點點,一雙杏眼忙不過來似的左右張望,臉上是抑制不住的雀躍。
“夫君你看!那邊有賣糖人的!捏得好像啊!”
“哇!是皮影戲!我們等會兒去看好不好?”
“好香的炸鵪鶉!我們買一串吧!”
她像只出了籠的小雀,嘰嘰喳喳,活力四射,全然不顧周遭投來的或驚豔或好奇的目光。
她的快樂是如此簡單而富有感染力,仿佛將這喧鬧的廟會也染上了一層明媚的色彩。
裴風跟在她身側,依舊是一身素淨的玄色常服,襯得他身姿愈發挺拔,面容愈發清俊。
他雖不喜這般擁擠喧鬧的環境,眉頭幾不可見地微蹙着,目光卻始終落在身前那抹鮮亮的杏黃色身影上,小心地護着她,不讓往來行人撞到她。
對於宋桃那些幼稚的驚嘆和請求,他大多只是淡淡地嗯一聲,或是微微頷首,算是應答。
沒有絲毫不耐。
宋桃卻毫不在意他的冷淡反應。她知道他就是這樣的性子,能陪她來,她已經心滿意足。
她拉着他擠到糖人攤子前,看着老師傅用熬化的糖稀嫺熟地勾勒出飛禽走獸、才子佳人,看得目不轉睛。
“夫君,你想要個什麼?”宋桃仰頭問他,眼睛亮晶晶的。
裴風看着那甜膩的玩意兒,下意識地想拒絕。
但目光觸及她期盼的眼神,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隨口道:“隨意。”
宋桃卻當了真,歪着頭想了想,對老師傅道:“老伯,給我們捏一只燕子吧!要展翅高飛的那種!”
她記得,他們一起放的第一只紙鳶,就是燕子。
很快,一只晶瑩剔透、栩栩如生的糖燕子遞到了宋桃手裏。
她小心翼翼地拿着,像是捧着什麼稀世珍寶,先自己舔了一下,眼睛幸福地眯了起來,然後踮起腳,將糖燕子遞到裴風唇邊:“夫君,你嚐嚐,可甜了!”
少女的指尖帶着糖的粘膩和她的體溫,幾乎要觸到他的唇。
裴風身體微僵,看着那在陽光下閃爍着琥珀光澤的糖燕子,又看看她那雙純粹得不容拒絕的眼睛,遲疑了一瞬,終究還是微微張口,就着她的手,輕輕咬下了一小片翅膀。
甜膩的味道瞬間在口中化開,對他而言,過於甜齁。
但他看着她那滿足的笑臉,那齁甜的味道似乎也變得可以忍受了。
“甜嗎?”宋桃期待地問。
“甜。”他低聲回答,目光卻落在她沾了點糖漬愈顯嬌嫩的唇瓣上,眸色深了深。
宋桃渾然不覺,高興地收回手,自己又小小地咬了一口,笑得見牙不見眼。
兩人繼續隨着人流往前走。
宋桃對什麼都好奇,看到賣胭脂水粉的要去聞一聞,看到賣泥人要摸一摸,看到雜耍表演要擠到最前面鼓掌叫好。
裴風便一直沉默地跟着,替她擋開擁擠的人潮,在她看中什麼小玩意兒時,默不作聲地付錢。
走到一個賣女子首飾的攤子前,宋桃被一支雕成玉蘭花苞狀的羊脂玉簪子吸引了目光。
那玉質溫潤,雕工細膩,在陽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澤。
“姑娘好眼光!”攤主是個精明的婦人,見狀立刻笑道,“這玉蘭簪子最配姑娘這般清雅的氣質了!”
宋桃拿着簪子,愛不釋手,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發髻上的金步搖,又偷偷瞥了一眼身旁的裴風。
她今日戴的首飾已是精心挑選,但這支玉簪她真的好喜歡。
裴風的目光掃過那支玉簪,又落在她微微泛紅帶着點渴望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臉頰上。
他沒有說話,只是直接從袖中取出碎銀,遞給了攤主。
“哎喲!多謝公子!公子真是體貼!”攤主眉開眼笑地接過銀子,連聲誇贊。
宋桃握着那支驟然到手的玉簪,驚喜地看向裴風,臉頰緋紅,眼中像是落入了星辰:“夫君……”
裴風卻已移開目光,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淡淡道:“走吧。”
宋桃卻像是吃了蜜糖,心裏甜絲絲的,小心地將玉簪收好,腳步都更輕快了幾分。
晌午時分,兩人尋了處相對清淨的茶棚坐下歇腳。
宋桃興致勃勃地將買來的小玩意兒一樣樣擺出來欣賞,又拿出那支玉簪,對着河面比劃着,琢磨着回去戴在哪邊更好看。
裴風要了一壺清茶,幾樣簡單的茶點,靜靜地看着她。
陽光透過茶棚的縫隙灑在她身上,將她整個人籠罩在一層柔和的光暈裏。
她擺弄那些小玩意時專注的神情,發現新奇事物時雀躍的模樣,得到滿足時毫不掩飾的歡喜……一切都鮮活而生動,與他記憶中那些灰暗、血腥的畫面形成了極其強烈的對比。
仿佛她是照進他冰冷世界裏的,唯一的一束光。
“夫君,你也吃呀!”宋桃將一碟看起來頗爲精致的荷花酥推到他面前,自己則拿起一塊炸得金黃酥脆的炸鵪鶉,小口小口地吃着,嘴角沾了油漬也渾然不覺。
裴風看着她那毫無形象的吃相,與平日裏在家中學規矩時的拘謹判若兩人,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笑意。
他伸出手,用指腹輕輕揩去她嘴角的油漬。
他的動作自然無比,仿佛做過千百遍。
宋桃卻愣住了,咀嚼的動作都停了下來,抬眸怔怔地看着他。
他指尖微涼的觸感還停留在嘴角,帶來一陣細微的戰栗。
他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對她做出如此親昵的舉動。
雖然已成婚多日,親密之事也有過多次,但在人前,裴風向來是克制守禮的,連牽手都少有,更遑論這般……
一股熱意涌上臉頰,宋桃羞得連脖頸都泛起了粉色,慌忙低下頭,假裝專心對付手裏的炸鵪鶉,心髒卻砰砰狂跳,幾乎要撞出胸腔。
裴風看着她瞬間紅透的耳根和那副恨不得把臉埋進盤子裏的鴕鳥模樣,方才那下意識的舉動帶來的些微不自在悄然散去,心底反而升起一種奇異的滿足感。
他收回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清茶,目光望向茶棚外波光粼粼的河面,嘴角的弧度幾不可察地柔和了些許。
歇息夠了,兩人又去看了皮影戲。
小小的幕布上,才子佳人演繹着悲歡離合,宋桃看得津津有味,看到動情處,眼圈還微微泛紅。
裴風對這等故事興趣缺缺,但看着她那全神貫注的側臉,竟也覺得這咿咿呀呀的唱腔和晃動的光影,不那麼難以忍受了。
日落西山,廟會漸漸散去。
宋桃玩得盡興,卻也累得夠嗆,回程的馬車上,便有些昏昏欲睡。
她的腦袋一點一點,最終不受控制地歪倒,靠在了裴風的肩膀上。
裴風身體微微一僵,側過頭,看着她恬靜的睡顏。
長睫如蝶翼般棲息在眼下,鼻息均勻,粉嫩的唇瓣微微嘟着,像個不設防的孩子。
她身上那股淡淡甜軟的香氣,混合着廟會沾染上的煙火氣,縈繞在他鼻尖。
他調整了一下坐姿,讓她靠得更舒服些。
手臂輕輕環過她的肩頭,防止馬車顛簸時她滑落。
馬車轆轆前行,車廂內一片靜謐。夕陽的餘暉透過車窗,將相偎依的兩人身影拉長,交織在一起,溫暖而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