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九安確實去了書房,但對着攤開的軍報和地圖,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腦子裏反復回放着姜姒剛才那受驚小鹿般的眼神,和她那細聲細氣說着“胃口小”的樣子。
煩!
他煩躁地扔下筆,在書房裏踱步。
“觀墨!”
“小的在”觀墨一直在門外候着,聞聲立刻進來。
“去……”謝九安話到嘴邊,又頓住了。
去幹嘛?
去跟她說他不是故意凶她?
他拉不下這個臉。
他擰着眉,在原地轉了兩圈,忽然問道:“夫人……她平時都喜歡吃什麼?”
觀墨被問得一懵,撓了撓頭:“爺,這……小的也不知道啊,夫人剛進門……”
謝九安也意識到自己問了個蠢問題,更加煩躁地揮揮手:“行了行了,出去吧!”
觀墨如蒙大赦,趕緊溜了。
謝九安獨自在書房裏生了一會兒悶氣,最後,目光落在了書架角落的一個不起眼的木匣上。
他走過去打開木匣,裏面是一些零碎的小玩意兒,有造型奇特的石頭。
有打磨光滑的獸骨,還有幾顆品相不算頂好,但顏色鮮亮的寶石。
這些都是他在邊關時,無意中收集的覺得有趣便隨手留了下來。
他的目光在其中一顆鴿卵大小、呈現出柔和橙粉色的碧璽石上停留了片刻。
這石頭的顏色……
似乎和她今天唇上那點自然的嫣紅有點像?
他被自己這突如其來的聯想弄得一愣,隨即有些惱怒地合上了蓋子。
真是魔怔了……
——
接下來的幾天,建安侯府的下人們發現,他們那位脾氣火爆說一不二的少爺,似乎變得有些……奇怪。
他依舊每天一大早就去軍營,回來得有時早有時晚。
但每次回來,總會看似隨意地問觀墨一句。
“夫人今日如何?”
“夫人用膳可好?”
用膳時,他雖然依舊吃得很快,話也不多,但眼神總會不自覺地瞟向姜姒的碗。
看到她多吃了幾口,眉頭就會舒展一些,看到她放下筷子,眉頭又會皺起。
夜裏,他依舊睡在美人榻上。
姜姒曾委婉地表示過,他可以回床上睡。
或者她去睡榻卻被他一句“少囉嗦,睡你的覺”給堵了回去。
只是,美人榻上多了厚厚的墊子和柔軟的枕頭,甚至還有一床額外的錦被——都是他某天回來時順手扔上去的。
姜姒的月事過去了身體恢復如常。
她每日晨昏定省,去給柳氏請安。
陪着說說話做做針線,禮儀規矩挑不出一點錯處。
柳氏對她態度不冷不熱,但也未曾刻意刁難。
這日,姜姒從柳氏處請安回來。
路過花園的水榭,卻聽到裏面傳來幾個女子嬌俏的說笑聲。
“要我說啊!九安哥哥娶那位姜家小姐,真是委屈他了。”一個穿着鵝黃衣裙,容貌明豔的少女聲音帶着不滿,她是柳氏的娘家侄女柳晚晴,自幼常來侯府小住對謝九安心思昭然若揭。
旁邊一個穿着水綠衣裙的少女附和道:“就是,聽說身子弱得很,風一吹就倒,怎麼配得上九安表哥那樣的英雄人物?”
另一個聲音稍顯沉穩些:“你們少說兩句,畢竟是聖上賜婚,侯爺親自定下的。”
“聖上賜婚又如何?老侯爺定下又怎樣?九安哥哥根本就不喜歡她。”
柳晚晴語氣帶着嫉妒和不甘,“你們是沒看見敬茶那天,九安哥哥連扶她都那麼不情願,肯定是做給老侯爺看的。我聽說,他們至今都未同房呢!九安哥哥一直睡在書房…”
水榭外的假山後姜姒腳步頓住,跟在她身後的錦書和瑤琴臉色頓時變得難看。
“小姐……”錦書擔憂地看向姜姒。
姜姒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原本就沒什麼血色的唇瓣,抿得更緊了些。
她輕輕搖了搖頭,示意她們不要出聲,轉身從另一條小路安靜地離開了。
只是那背影,在春日明媚的陽光下,顯得格外單薄和寂寥。
——
謝九安這天回來得比較早,夕陽的餘暉將錦墨堂的窗櫺染成暖金色。
他一踏進院門,就感覺氣氛有些異樣。
具體說不上來,但就是覺得比平時更安靜,連廊下掛着的畫眉鳥都縮着脖子都沒什麼精神。
他大步走進內室。
姜姒依舊如常起身相迎,替他解下披風遞上熱茶。
動作輕柔禮儀周全。
但謝九安就是覺得不對勁。
她今天……太安靜了。
雖然她平日裏話也不多,但總會在他回來時,偷偷抬眸看他一眼。
那眼神怯怯的帶着點好奇,像林間的小獸。
可今天,她從頭到尾都微垂着眼睫,目光落在自己的繡花鞋尖上。
連他接過茶杯時,指尖無意中碰到她都像是受驚般迅速縮回手。
而且,她周身似乎籠罩着一層淡淡的……低落?
不像是因爲身體不適,更像是因爲別的什麼。
謝九安不是個細膩的人,在軍營裏糙慣了。
但此刻,他卻清晰地捕捉到了這種不同。
他握着溫熱的茶杯,看着坐在對面繡墩上,又開始低頭默默做針線的姜姒眉頭不自覺地擰了起來。
他心裏有點說不出的煩悶。像是有只小貓爪子在輕輕撓,不疼,卻讓人靜不下心。
他幾口喝幹了茶,把空杯往桌上一放,發出不輕不重的聲響。
姜姒被這動靜驚得肩膀微不可察地顫了一下,捏着針的手指頓了頓,卻依舊沒有抬頭。
謝九安更煩躁了。
他站起身,在房間裏踱了兩步,又停下,目光落在她纖細的脖頸上。
她今天梳了個簡單的髻,只簪了一根素銀簪子,更顯得那張小臉蒼白沒什麼生氣。
“喂。”他開口,聲音因爲刻意壓低,顯得有些生硬。
姜姒終於抬起頭,看向他,眼神裏帶着詢問,還有一絲來不及掩飾的……黯然?
“你……”謝九安對上她那眼神,到嘴邊質問“你怎麼了”的話突然卡住了。
他該怎麼問?
難道直接說你今天爲什麼不高興…
可是他憑什麼管她高不高興啊…
他憋了憋,換了個自以爲更合理的由頭,語氣帶着點挑剔:“你這繡的什麼?歪歪扭扭的。”
其實姜姒的女紅極好,手中正在繡的一方帕子,上面的蘭草栩栩如生,針腳細密均勻。
姜姒愣了一下,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繡活,唇瓣輕輕抿了抿,低聲道:“妾身……手拙,讓夫君見笑了。”
她這順從認錯的樣子……
非但沒讓謝九安心氣順了,反而讓他胸口那股無名火更旺了。
他不是想聽這個…
他煩躁地“嘖”了一聲,又在她面前踱了兩步,忽然停下,沒頭沒腦地命令道:“明天讓廚房給你燉點燕窩或者阿膠?你看着辦,總之,吃點好的。”
說完,他也不等姜姒反應,像是完成了一件多麼困難的任務,轉身就往外走,邊走邊揚聲喊觀墨:“觀墨,死哪兒去了?備馬,去周府。”
他得去找周文瑾他們,這屋子裏憋得他難受。
至於她爲什麼不高興……管他呢?
反正他吩咐她吃好的了,總該有點用吧…
姜姒看着他幾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又低頭看了看手中針腳勻稱的蘭草,輕輕嘆了口氣。
她將針線放下走到窗邊,看着謝九安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籠罩的院門外。
他讓她“吃點好的…”。
他這是在關心她嗎?
姜姒伸手輕輕撫過窗台上擺放的一盆文竹,指尖傳來微涼的觸感。
她初來乍到如履薄冰,府中上下不知多少雙眼睛在看着她,等着抓她的錯處。
今日水榭聽到的那些話,像細小的針扎在心口,不致命,卻隱隱作痛。
她原本以爲,這位對她這樁婚事極度不滿的夫君,會是她在侯府最大的難關。
可現在……
他好像,也並不全然是塊捂不熱的石頭。
只是這塊石頭,脾氣實在太躁心思也太難捉摸。
謝九安一路快馬到了周文瑾的別院。
周文瑾、杜衡和趙錚果然都在,三人正在亭子裏喝酒閒聊。
見到他來了,周文瑾立刻搖着扇子笑得一臉促狹:“喲,這不是咱們新婚燕爾,如膠似漆的謝大將軍嗎?怎麼舍得拋下嬌妻,來找我們這幾個孤家寡人了?”
要在平時,謝九安早就一腳踹過去了。
可今天,他卻沒理會周文瑾的調侃。沉着臉走過去,自顧自倒了一大杯酒,仰頭一飲而盡。
辛辣的酒液滾過喉嚨,卻沒能澆滅他心頭那股莫名的煩躁。
杜衡湊過來,小眼睛眨巴着:“九安,你這臉色……跟新嫂子吵架了?”
趙錚也放下酒杯,關切地看着他。
“沒有。”謝九安悶聲道,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吵架?那也得有架可吵。
她那個性子軟綿綿的,他說重一句她都像是要哭,怎麼吵……
“那你這副樣子給誰看?”周文瑾用扇子敲了敲石桌,“說說,到底怎麼了?是不是那姜家小姐……不合你意?”他擠眉弄眼,暗示意味明顯。
謝九安握着酒杯的手緊了緊,眼前閃過姜姒那雙帶着黯然的眼睛心頭那股煩悶更盛。
他猛地將酒杯頓在桌上,發出“哐”一聲響。
“你們說……”他擰着眉,像是遇到了天大的難題,“女人……要是不高興了,該怎麼辦?”
“噗——”周文瑾一口酒差點噴出來。
杜衡和趙錚也瞪大了眼睛,像是聽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
“你……你問我?”周文瑾指着自己的鼻子哭笑不得,“九安,你沒事吧?你居然會關心女人高不高興?”太陽真是打西邊出來了!
謝九安被他們看得惱羞成怒,惡聲惡氣道:“少廢話!!!知道就說,不知道就閉嘴喝酒!”
周文瑾收起扇子摸着下巴,擺出一副情場高手的模樣:
“這女人不高興嘛,無非就是那麼幾種原因。”
“要麼是想要首飾衣裳你沒給買,要麼是你冷落了她”
“要麼就是……聽了什麼閒言碎語,心裏不痛快了。”
“…………”
首飾衣裳?
謝九安回想,他似乎……沒給過她這些東西。
冷落?
他每天回來吃飯,雖然睡在榻上但也還在一個屋裏……算冷落嗎?
閒言碎語……侯府裏人多口雜……
杜衡插嘴道:“我娘我姨娘她們不高興,我爹一般都是給銀子,或者陪她們去聽戲……”
趙錚撓頭:“我娘要是生氣,我爹就帶她去騎馬射箭,出去跑一圈就好了。”
謝九安聽得眉頭越皺越緊。
給銀子?
陪聽戲?
騎馬射箭?
這些……好像哪一樣都用不到那個風一吹就倒的姜姒身上。
周文瑾看他一臉糾結,湊近了壓低聲音:“九安,你跟兄弟交個底,你跟那姜小姐……到底圓房了沒有?”
謝九安臉色一沉,眼神瞬間變得銳利:“你問這個做什麼?”
周文瑾被他看得一哆嗦,連忙擺手:“沒、沒什麼……就是……這女人要是不得夫君疼愛心裏難免委屈,這委屈積多了可不就不高興了嘛!!”
不得夫君疼愛……
謝九安猛地想起敬茶那天他扶她那一下,似乎……確實算不上疼愛。
還有分榻而眠……
難道……是因爲這個?
這個念頭讓他心頭莫名一悸,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
他再次端起酒杯,將杯中殘酒一飲而盡,卻覺得這酒越發苦澀無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