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場貴賓看台上,雪茄的淡藍煙霧與威士忌的琥珀光澤交織。
霍沉舟正俯身與陸長笙低語,不知說了什麼,陸長笙挑眉,伸手作勢要推他,被霍沉舟一把握住手腕。
兩人姿態親昵,宛如一幅養眼的畫卷。
"瞧這小兩口。"
蕭伯年晃着威士忌杯,對身旁的礦業大王李兆成笑道。
"沉舟這小子,平日裏冷得像塊冰,在媳婦面前倒是會調情。"
李兆成吐着煙圈,眯眼打量:
"霍老二家這小子,挑女人的眼光倒是隨了他爹。這陸家丫頭,模樣氣質都是一等一的。"
這時,一個身着馬場制服、笑容謙卑的中年男子端着茶盤上前,爲幾位大佬斟茶。
他是四太唐佩蘭的弟弟唐志明,人稱唐叔,靠着姐姐的關系打理着馬場日常事務。
“霍生,蕭生,請用茶。”唐叔躬身遞上茶杯,動作熟練恭謹。
幾位太太也在交頭接耳。
霍夫人邱明薇,也就是霍沉舟的繼母親,面上帶着得體的微笑,語氣卻淡:
"年輕人感情好是好事,就是場合上還是該注意些分寸。"
"哎喲,大太太這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珠寶大亨的太太用帶着鴿子蛋紅血寶石手掩着嘴笑。
"誰不知道你們家沉舟娶了陸家千金,這可是強強聯合。瞧他們多登對,簡直是金童玉女。"
四太唐佩蘭輕輕攪動着手中的紅茶,瞥了眼在場中忙碌的弟弟,唇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長笙這孩子,從小被寵壞了,做事沒輕沒重的。好在沉舟穩重,能管着她些。”
“說起來,這馬場多虧了我家志明盡心打理,才能這般井井有條。”
卻沒人接話。
霍沉舟與陸長笙在露台邊的動靜,引得長輩們紛紛側目。
賭王陸世堃正與霍震寰立在欄杆邊,見狀呵呵一笑:
"世伯,你們陸家的女兒,倒是把霍家小子吃得死死的。"
陸世堃唇邊那抹極淡的笑意,尚未抵達眼底,便已悄然隱沒。
他望着那對璧人,眼前景物恍惚間褪了色,沉澱爲歲月裏一抹揮之不去的黯舊。
他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二房嫁到霍家的小孫女身上。
她低眉頷首間,神色竟有幾分她姑姑陸延悠小時候的影子。
心口,像是被陳年的冰凌猝不及防地刺了一下,寒意細密地蔓延開。
延悠……他默念着這個藏在心底讓他愧疚的名字。
想起當年爲了迎娶二房鄧音塵,他辜負了大房一脈,讓發妻章婉清鬱鬱而終。
可他對二房,又何嚐沒有算計與防備?
鄧音塵進門後手段凌厲,逼得大房章婉清不得不借病避其鋒芒,連帶着延悠那孩子也恨透了自己......
對於二房的愧疚也是有的。
十年前陸家大廈將傾,是他,親手將二房長女推了出去,用她的婚姻,換來了家族的喘息之機。
陸延姝嫁入那個顯赫門庭,自此如同一只被鎖入金籠的雀鳥,再無人見過她真正快活的模樣。
陸延姝則在無盡的權財征途中,耗盡了自己的子嗣緣分,年過不惑,膝下猶虛。
如今看着這酷似伊人的小輩,他心底那片幹涸的荒蕪之地,竟生出一絲微弱的希冀。
或許,彌補在這個孩子身上,能讓那纏繞他半生的愧怍,稍減一分。
然而,這沉重的思緒只盤旋了片刻,便被另一道更爲鮮明、更爲灼痛的身影取代——他那長房的小女兒,延悠。
若說延姝是他心底一道無法愈合的傷,那麼延悠,便是曾在他生命裏熊熊燃燒,卻又驟然熄滅的火焰。
他們父女二人,脾性最爲肖似,一樣的執拗,一樣的驕傲,骨子裏都帶着不肯低頭的烈性。
旁人總說,延悠那眉眼,那神采,活脫脫就是他陸世堃年輕時的翻版。
陸世堃嘴上不言,心中卻深以爲然,也因此,對她便格外多了幾分縱容與偏愛。
記憶的閘門轟然洞開,時光倒流回那個初夏的夜晚。
那時延悠剛滿十歲,性子野得像匹難以馴服的小馬駒,最厭煩深宅大院的束縛。
那夜,她不知從何處聽聞城郊山頂是觀星的好去處,便偷偷溜出房間,抱着個小布包來書房尋他。
他正處理着繁瑣的公司事物,抬頭便見她扒着門邊,只探進半個腦袋,一雙琉璃似的眸子在燈下亮得驚人。
“爸爸,”她聲音壓得低低的,帶着孩童特有的軟糯,“我們去看北極星,好不好?”
他本該拒絕的,夜已深,翌日還有重要的會議。
可對上她那滿是期冀、與他如出一轍的倔強眼神,所有拒絕的話便都堵在了喉間。
他竟鬼使神差地合上賬本,朝她伸出了手:“好。”
沒有驚動任何人,他親自駕車,載着她直奔城郊。
山路蜿蜒,她卻不懼,反而興奮地趴在車窗上,指着天幕上漸次亮起的星子,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他握着方向盤,從後視鏡裏看着她生動的小臉,素日裏冷硬的心腸,仿佛被溫軟的泉水浸泡着,舒展得不可思議。
到了山頂,夜風帶着草木的清新氣息拂面而來。
蒼穹如墨緞,綴滿碎鑽般的星辰。他
將自己的西裝外套披在她單薄的肩上,那外套於她而言過於寬大,下擺直直垂到腳踝,她卻歡喜地裹緊,像只偷穿大人衣服的貓兒。
“爸爸,快看!那顆最亮的是不是北極星?”
她伸出纖細的手指,急切地指向北方天宇。
他順着她所指望去,頷首:
“是它。無論春夏秋冬,它總在那裏,爲迷途的人指引方向。”
小延悠聞言,忽然轉過頭,無比認真地看着他,星輝落滿她的眼眸:
“那爸爸就是我的北極星!”
陸世堃微微一怔。
只見小姑娘笑得眉眼彎彎,聲音清脆如玉石相擊:
“有爸爸在,延悠就永遠不會迷路啦!”
那一刻,縱橫半生、見慣風浪的賭王,心頭猛地一顫,一種混雜着無限酸軟與巨大滿足的情緒洶涌而上,幾乎將他淹沒。
他俯身,將小女兒連同那件寬大的外套一同抱起。
她信賴地偎在他懷裏,小手攬着他的脖頸,指着星空,問着各種天真爛漫的問題。
他耐心地一一解答,低沉的聲音在山風裏顯得格外溫和。
那個夜晚,沒有家族的明爭暗鬥,沒有商場的血雨腥風,只有靜謐的群山,浩瀚的星野,和他懷裏這團溫暖柔軟的、與他血脈相連的小生命。
陸世堃曾以爲,那樣的時光,會像北極星一樣,永恒不變。
回憶至此,陸世堃喉間一陣發緊。
眼底那點因回憶而泛起的微光,迅速沉寂下去,覆上一層深不見底的沉鬱與痛楚。
他的北極星,早已隕落。
而他,也早已在那場失去她的風暴裏,迷失了歸途。
他緩緩閉上眼,將杯中殘酒一飲而盡。
辛辣的液體滾過喉嚨,卻壓不住心底那片無邊無際的荒涼。
馬場的風帶着草屑與塵土的氣息,看台上衣香鬢影,暗流卻比賽道上的馬蹄更湍急。
蕭伯年捻着雪茄,視線狀似無意地掃過安靜站在霍沉舟身側的陸長笙,呵呵一笑:
“賭王這匹北極星,血統純正,費了不少心血吧?看着就比震寰兄那匹四季青精神。”
“年輕人,還是要多跟長輩學學眼力。”
這話明捧陸世堃,暗刺陸長笙上次高爾夫球場的不懂事。
陸長笙聞言,唇角彎起一個極淡的弧度,目光落在場中那匹備受贊譽的黑色駿馬上,聲音清澈,卻帶着不易察覺的鋒芒:
“北極星?名字取得好。可惜——”
她聲音清亮,引得衆人側目,“再亮的星,也有隕落的一天。”
她話鋒一轉,指尖輕飄飄地指向另一側。
“我看公公那匹四季青,步伐穩健,耐力想必更佳。賽馬,又不是選美,光好看有什麼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