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假山別過，殷玥的生活似乎又恢復了之前的平靜。她每日按時喝藥、用膳，在小小的庭院裏散步，跟着母親學習女紅和禮儀，努力扮演好一個失憶的、正在康復中的古代閨秀。
只是，心底總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期待，像一顆被春風拂過的種子，悄悄探出頭來。她偶爾會下意識地望向那堵隔牆，或是在花園假山上多停留片刻。連小禾都察覺到了她的心不在焉，卻只當她是病後煩悶，變着法兒地想給她解悶。
然而，一連幾日，牆那邊除了尋常的操練聲和隱約的人語，再無異動。那抹灼目的紅，並未再次出現。
殷玥說不清是鬆了口氣，還是有些淡淡的失落。或許那日哪吒只是一時興起，過後便忘了她這個無足輕重的“殷叔父家的女兒”。這樣也好，她對自己說，遠離主角，安全第一。
這日午後，她正坐在窗下，對着一方繡繃和五彩絲線發愁。原主殷玥想必精於此道，但她這個現代靈魂，連縫個扣子都歪歪扭扭，更別提在絹布上繡出栩栩如生的花鳥了。手指被針扎了好幾下，繡出來的鴛鴦看起來像只浮腫的鴨子。
她沮喪地放下繡繃，揉了揉酸澀的眼睛，開始懷念電腦、鍵盤和PPT。至少那些東西她擅長。
就在這時，窗外傳來一陣不同尋常的騷動，並非來自總兵府，而是來自前院。似乎有下人在驚慌地跑動，夾雜着壓低的議論聲。
“...真的來了？”
“就在前廳呢！指名要見小姐！”
“天爺啊，他怎麼來了？老爺還沒回府呢！”
“快去請夫人！”
殷玥的心猛地一跳。一種莫名的預感攫住了她。
小禾臉色發白地跑進來，聲音都在發抖：“小、小姐！不好了！他、他來了！”
“誰來了？”殷玥放下繡繃，盡量平靜地問。
“就是總兵府那位三公子啊！”小禾急得跺腳，“他直接闖進前廳了，說要見您！門房都沒敢攔！”
哪吒？他來殷府找她？
殷玥的心跳驟然加速，一股說不清是緊張還是別的什麼情緒涌上心頭。她站起身：“娘知道了嗎？”
“已經有人去請夫人了！小姐，您、您要不就說身體不適，不見了吧？”小禾都快哭出來了，“那位爺突然上門，準沒好事！”
殷玥沉吟了片刻。躲是躲不過的，以哪吒的性子，既然敢直接闖殷府前廳，不見到人恐怕不會輕易離開。更何況，她內心深處，那點被壓下去的好奇和期待又悄然冒頭。
“替我更衣。”她吩咐道，聲音出乎自己意料的鎮定，“去前廳看看。”
“小姐！”小禾驚呼。
“放心，”殷玥安撫地看了她一眼，“光天化日，在殷府廳堂，他還能吃了我不成？”
話雖如此，當她整理好衣裙，在小禾戰戰兢兢的陪同下走進前廳時，還是被眼前的景象弄得怔了一下。
只見哪吒大馬金刀地坐在客位的一張黃花梨木椅上——與其說是坐，不如說是半倚半靠，一條腿甚至隨意地蹺着，姿態閒適得仿佛在自己家。幾個殷府的下人遠遠地站着，面面相覷，不敢上前，也不敢離開。
他今日依舊是一身紅衣，襯得膚色愈發白皙，眉眼間的桀驁絲毫不減。聽到腳步聲，他轉過頭，目光精準地落在殷玥身上，嘴角似乎微不可察地勾了一下。
“喲，來了。”他打招呼的方式隨意得像在叫自家小弟。
殷玥定了定神，走上前，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不知李三公子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公子尋殷玥，不知所爲何事？”
哪吒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似乎覺得她這副一本正經的樣子很有趣，嗤笑一聲：“行了，別裝模作樣了。這兒沒外人，不用來你們官家小姐那套虛禮。”
殷玥：“...”這人真是時時刻刻都在挑戰她的社交禮儀底線。
恰好這時，殷夫人得到消息，急匆匆地趕了過來，臉上帶着明顯的驚慌和強擠出的笑容：“不知三公子光臨，未能遠迎，恕罪恕罪。可是...總兵大人或夫人有何事吩咐？”她下意識地以爲哪吒是奉父母之命前來。
哪吒這才稍微坐正了些，對殷夫人擺了擺手，還算客氣：“殷夫人不必緊張，我爹娘不知道我來。我就是閒着無聊，找殷...找你家小姐問點事兒。”
“問...問事？”殷夫人愣住了，疑惑地看向女兒。玥兒什麼時候和這位混世魔王有交集了？
殷玥也是一頭霧水，找她問事？問什麼？
哪吒卻不耐煩多解釋，直接對殷玥道：“喂，就上次你說的那什麼...‘眼見爲實’，我覺得有點意思。還有，你好像跟那些只知道哭哭啼啼或躲着走的人不太一樣。”他頓了頓，劍眉微挑，帶着幾分挑釁和探究，“所以小爺我今天就來‘眼見爲實’一下，看看你到底是怎麼個‘不一樣’法。”
這話說得可謂相當不客氣，甚至有些輕慢。殷夫人臉色微變，卻又不敢出聲斥責。下人們更是把頭埋得低低的。
殷玥卻聽出了他話語裏那點別扭的、近乎幼稚的“考察”意味。她忽然覺得有些好笑，這位小爺行事當真全憑喜怒，直來直往得讓人頭疼，又奇異地不那麼讓人討厭了。
她迎上他的目光，不閃不避，語氣平和：“不知公子想如何‘眼見爲實’？”
哪吒似乎很滿意她這不卑不亢的態度，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毫無預兆地拋出一個問題：“那我問你，如果你爹...嗯，就像我爹管我一樣，整天看你不順眼，覺得你處處是錯，動不動就呵斥教訓，甚至動手...你待如何？”
這個問題太過直接和私人，涉及父子矛盾，聽得殷夫人倒吸一口涼氣，臉色都白了。這下人們還在呢！這李三公子也太口無遮攔了！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殷玥身上，等着看她如何回應這棘手無比的問題。
殷玥的心也是猛地一沉。她沒想到哪吒會問得如此直白尖銳。這哪裏是閒聊，分明是在宣泄對李靖的不滿，並向她尋求...認同？或者解決方案？
HR的本能瞬間被激活。這場景，多像是一個充滿怨氣的員工來找HR吐槽難以溝通、管理方式粗暴的直接上級啊！
雖然“員工”和“上級”的關系變成了父子，但核心矛盾——溝通不暢、管理方式問題、缺乏認同——何其相似！
她大腦飛速運轉，斟酌着措辭。絕不能附和吐槽“上級”（李靖），那只會激化矛盾；也不能一味站在“上級”那邊說教，那會徹底失去“員工”（哪吒）的信任。需要的是...客觀分析和引導。
她深吸一口氣，抬起眼，目光平靜地看着哪吒，聲音清晰而沉穩：“公子此問，請恕殷玥無法直接回答。因爲每家情況不同，父子天性，與外人間關系更是不同，豈可一概而論？”
哪吒撇撇嘴，似乎覺得她要開始說套話了，眼神透出幾分不耐煩。
殷玥話鋒一轉：“不過，公子既然問起，殷玥雖見識淺薄，倒也胡亂想過，人與人相處，貴在溝通。或許...總兵大人對公子嚴苛，本意並非厭棄，而是期望過高，關切則亂？”
她用了“或許”、“可能”這類不確定的詞，避免絕對化，這是溝通技巧之一。
“期望？關切？”哪吒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冷笑一聲，“他是巴不得我沒生下來！在他眼裏，我做什麼都是錯，呼吸都是罪過！溝通？跟他有什麼好說的？說不了三句就要動家法！”
“那公子可曾試過，在李大人心平氣和之時，主動與他談一談？並非爭執對錯，只是陳述自己的想法和感受？”殷玥嚐試引導。績效面談前，她也會建議員工先做好情緒管理和溝通準備。
“心平氣和？”哪吒眼神更冷，“他何時對我心平氣和過？在他面前，我只要開口，就是頂嘴，就是狡辯！”
得，溝通渠道基本關閉。殷玥心裏嘆了口氣，這“員工”對“上級”的抵觸情緒極深，溝通基礎幾乎爲零。
她換了個角度：“那除了李大人，公子可還有其他長輩或信任之人，能從中轉圜，或代爲傳達心意？譬如...李夫人？”她想起那日哭着勸阻的殷氏。
哪吒神色稍緩，但依舊鬱悶：“娘是心疼我，但她...她也做不了我爹的主。再說，我也不想讓她爲難。”他語氣裏流露出一絲對母親的維護。
殷玥捕捉到了這一點。這說明他並非完全不通人情，內心有柔軟的地方。
“公子孝心，可敬可佩。”她先肯定了他的這一點（積極反饋），然後繼續分析，“既然如此，或許...公子可以嚐試從其他方面着手？譬如，李大人身爲總兵，肩負守關重任，必定看重規矩、責任與能力。公子若能在這些方面有所展現，或許能慢慢改變李大人的看法？”
她這相當於在建議“員工”通過提升業績和展現專業性來獲得“上級”認可。
哪吒卻嗤之以鼻：“展現？如何展現？像金吒木吒那樣乖乖聽話上山修行？還是像他麾下那些兵將一樣唯唯諾諾？小爺我才不稀罕！”他骨子裏的驕傲和叛逆在此刻顯露無疑。
談話似乎陷入了死胡同。常規的“員工關系調解”手段在這個特殊的“案例”面前，顯得蒼白無力。
殷玥感到一陣無力。她知道問題的根源遠非簡單的父子矛盾，而是更深層的“非我族類”的恐懼和天道命數。但這無法宣之於口。
廳內一片寂靜。殷夫人緊張地看着女兒，又看看臉色不虞的哪吒，手心全是汗。下人們大氣不敢出。
哪吒盯着殷玥，眼神銳利，似乎在判斷她是否也和那些人一樣，只會說些無用的空話套話。
壓力之下，殷玥的現代思維再次跳脫出來。既然常規方法無效，那就用點非常規的“管理思維”？
她忽然輕輕笑了一下，笑容裏帶着幾分無可奈何，又有點破罐破摔的意味：“既然主動溝通無效，展現價值的方式又不被認可...那公子或許只剩兩條路。”
“哪兩條？”哪吒挑眉，被勾起了興趣。
“其一，暫且忍耐，韜光養晦。強大自身，直到擁有足以讓任何人（包括李大人）都無法忽視你的力量和話語權的那一天。屆時，是非對錯，自有公斷，亦無需再仰人鼻息。”這類似於建議員工先積累不可替代的核心競爭力，等待時機。
哪吒眼中閃過一絲亮光，顯然對這個提議很心動。強大自身，正是他一直在做的，也是他渴望的。
“其二呢？”他追問。
“其二，”殷玥看着他，目光坦然，甚至帶着一絲調侃，“既然橫豎都不討好，那不如...隨心所欲，但求問心無愧。反正罵也挨了，打也受了，總不能連自己心裏都不痛快吧？只是...”她頓了頓，意有所指，“...需得把握好‘度’，莫要真的授人以柄，將自己置於無可挽回的境地。畢竟，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父輩之威，終究難抗。”
這第二條，幾乎是帶點慫恿意味的“消極對抗”了——既然無法改變上級，至少在不過線的前提下，讓自己舒服點。這是HR絕不會公開建議，但私下裏很多員工都會采取的策略。
哪吒徹底愣住了。他顯然沒料到會從一個官家小姐嘴裏聽到如此...離經叛道又似乎有點道理的話。第一條是陽謀，第二條簡直是...詭計？還帶着點破罐破摔的痛快？
他盯着殷玥，看了好久好久，臉上的戾氣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古怪的表情，像是驚奇，又像是發現了什麼極其有趣的玩意兒。
突然，他毫無預兆地放聲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好！好一個‘隨心所欲，但求問心無愧’！好一個‘把握好度’！殷玥，你果然...很有意思！”他笑得爽朗，眼中的陰霾似乎都驅散了不少，“比那些只會哭和躲的，還有那些只會板着臉說教的，都有意思多了！”
殷夫人和下人們全都傻眼了，完全搞不懂這李三公子怎麼突然就大笑起來，還誇小姐“有意思”？小姐剛才那番話，聽着可不太符合閨訓啊！
殷玥面上維持着平靜，心裏卻在扶額。完了，她好像一不小心把現代職場那套“摸魚哲學”和“底線思維”灌輸給了一個古代問題少年...這要是被李靖知道，會不會帶兵來拆了殷府？
笑罷，哪吒心情似乎大好，他拍了拍衣服上並不存在的灰塵，對殷玥道：“行了，小爺我今日沒白來。你...”他指了指她，“跟我見過的所有人都不一樣。以後無聊了，我還來找你說話。”
這語氣，儼然把她當成了一個有趣的“解悶工具”。
不等殷玥回應，他又像想起什麼似的，對殷夫人隨意地拱了拱手：“叨擾了，殷夫人。”然後，在一屋子人目瞪口呆的注視下，如來時一般，大搖大擺地徑直出去了。
前廳裏安靜得落針可聞。
良久，殷夫人才回過神來，一把拉住殷玥的手，又是後怕又是困惑：“玥兒，你...你剛才都跟他說了些什麼啊？他怎麼...怎麼就笑了？還說要再來？”
殷玥看着母親擔憂的臉，心裏五味雜陳。她該怎麼解釋“員工關系管理”、“核心競爭力”和“戰略性摸魚”這些概念呢？
她只好含糊道：“女兒也不知，只是胡亂說了些自己的想法...許是...恰好合了李三公子的心意吧。”
“唉，這位小爺的心思，真是誰也猜不透。”殷夫人心有餘悸，“他雖說不像外界傳的那般...嗜殺，但那性子也實在太喜怒無常了些。玥兒，日後他若再來，你還需謹慎應對，莫要惹惱了他。”
“女兒知道了。”殷玥乖巧應下。
回到自己的小院，殷玥獨自坐在窗前，心情依舊難以平靜。
今天這場意外的“訪談”，效果似乎...出乎意料？她好像誤打誤撞，用現代HR的思維模式，暫時獲得了哪吒的“青眼”？
這究竟是福是禍？
她想起哪吒大笑時那雙發亮的眼睛，那裏面沒有了暴戾和陰鬱，只剩下純粹的好奇和發現新大陸般的興奮。
這樣一個少年，真的會走向那樣慘烈的結局嗎？
她低頭看着自己依舊纖細柔弱的手腕，一股深深的無力感再次襲來。她知道劇情，懂得些皮毛的“管理技巧”，可在這滾滾向前的天命面前，又能改變什麼呢？
或許，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他最終走向宿命之前，給予一點點不一樣的傾聽和回應？讓他知道，這世上並非所有人都視他爲異類或災星？
這個念頭卑微又無奈，卻也是她目前唯一能想到的、力所能及的事情。
窗外，秋風掠過樹梢，發出沙沙的聲響。
殷玥輕輕嘆了口氣。
“HR之魂...難道穿越了都不得安生嗎？”
她自嘲地笑了笑，只是那笑容裏，帶着幾分難以言說的沉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