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
這趟南下的綠皮車,活像條在鐵軌上被烈日炙烤的鋼鐵長蟲。
車廂裏悶得要命。
連結處“哐當、哐當”的撞擊聲,像是那打鐵鋪裏永不停歇的錘子,砸得人心煩意亂。
這是硬座車廂,更是個巨型的人肉罐頭。
過道上橫七豎八躺着民工,膠鞋也沒脫,那一股子陳年老醋般的腳臭味,混着紅燒牛肉面的調料味、旱煙葉子的焦油味,再攪和上幾百號人身上發酵的餿汗味。
吸一口,能把天靈蓋給頂開。
林素芬坐在三人座的最裏面,緊挨着車窗。
她沒像旁邊那個抱着孩子、熱得直翻白眼的小媳婦那樣東倒西歪,也沒像對面那個摳着腳丫子的大漢沒個正形。
老太太腰板挺得筆直。
兩只手交疊着,穩穩當當壓在腿上的布包上。
那是幾十年在國營飯店後廚站灶養出來的鐵律——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哪怕累得骨頭渣子都要散了,只要在那一戳,那股子精氣神就不能散。
散了,場子就鎮不住了。
“啤酒飲料礦泉水,花生瓜子八寶粥!腿收一下!那個誰,別裝睡,把腿收回去!”
正午剛過,飯點到了。
穿着一身皺巴巴制服的列車員,推着個笨重的不鏽鋼餐車,扯着破鑼嗓子在人堆裏硬擠出一條道。
餐車上幾個大鐵桶隨着車身晃悠,那股子油腥味混着熱氣往外飄。
“大姐,來份盒飯?紅燒肉的,五塊!”
列車員抹了一把額頭上淌下來的油汗,大鐵勺敲得桶沿震天響,像是生怕別人聽不見。
五塊?
周圍好幾個伸長脖子的腦袋,聽見這價,嗖地一下縮了回去。
這年頭,工地上扛水泥的小工,累死累活一天也就十塊錢。一頓飯吃掉半條命,誰舍得?
大家都默默低頭,從蛇皮袋裏掏出冷硬的饅頭,或是自家烙的死面餅子,就着涼水往下咽。
“給我來一份。”
坐在林素芬對面的年輕後生開了腔。
這小夥子看着也就二十出頭,鼻梁上架着副金絲邊眼鏡,身上那件花襯衫是大碼的港版貨,雖然也熱得滿頭大汗,但看着就跟周圍這幫賣力氣的漢子不是一路人。
他掏出一張嶄新的五塊大團結。
遞錢的時候,那手指甲修剪得幹幹淨淨,指縫裏沒泥。
列車員眼睛一亮,動作那叫一個麻利。
收錢,拽出一個發泡飯盒,大勺子往桶底狠狠一抄。
“啪!”
一坨有些發黃的米飯,蓋上一勺油汪汪、黑乎乎的肉塊,順手又丟了兩根蔫了吧唧的醃黃瓜。
“趁熱吃!這可是咱們大師傅剛出鍋的硬菜!”
眼鏡小夥也是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接過飯盒,一次性筷子一掰,也沒顧得上細看,夾起一塊連皮帶肥的肉就往嘴裏塞。
嚼了兩下。
小夥子臉色猛地一變,脖子像是被掐住的公雞,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嘔——!”
他猛地扭頭,對着過道裏的鐵皮垃圾桶就是一陣狂吐。
“呸!呸呸呸!”
小夥子抓起桌上的軍用水壺猛灌了幾口,臉漲得通紅,指着那盒飯就罵開了:“這他媽什麼玩意兒?豬食啊!這肉是臭的,飯還是夾生的!五塊錢?你們這是明搶!”
列車員早推着車擠到下一節車廂去了,根本沒搭理這茬。
周圍看熱鬧的人不少,有的在那竊笑,有的搖頭嘆氣。
旁邊那摳腳大漢嘿嘿一笑:“小兄弟,出門在外的,講究個屁啊,有的吃就不錯了。”
眼鏡小夥一臉晦氣。
看着那盒還在冒着詭異油光的飯,吃也不是,扔也不是,肚子還極不爭氣地發出“咕嚕”一聲巨響。
林素芬一直沒吭聲。
但這會兒,她眼皮子抬了抬,掃了一眼那盒飯。
職業病犯了。
她在心裏稍微過了遍篩子,眉頭就擰成個川字。
米飯沒提前泡透,這米起碼陳了兩年,一股子倉儲味,火候還沒給足,當然夾生。
至於那肉……
“那豬死的時候,起碼在豬圈裏躺了大半天了。”
林素芬突然開了口。
聲音不大,不高不低,帶着股子上了歲數人特有的沉穩勁兒,在嘈雜的車廂裏卻顯得格外清晰。
“血沒放出來,都凝在肉裏頭,能不腥不臭麼?”
眼鏡小夥一愣,抬頭看向這個一路上一言不發的大媽。
剛才看她土裏土氣的,這一開口,怎麼感覺不太一樣?
“大媽,您懂行?”
小夥子推了推眼鏡,帶着幾分年輕氣盛的懷疑:“這肉裹了這麼厚的老抽和面醬,黑乎乎的一團,您隔着這麼遠就能看出是死豬肉?”
林素芬沒看他。
她正低着頭,從那個洗得發白的帆布包裏,慢條斯理地往外掏東西。
那是一個用舊報紙裹了好幾層的油紙包,上面還細心地系着根紅頭繩。
“我不光知道它是死豬肉。”
林素芬一邊解那紅頭繩,一邊漫不經心地說着,“我還知道這大師傅爲了省油,炒糖色的時候火大了,糖變成了炭,那股子焦苦味兒,隔着飯盒蓋子都能聞見。”
“再加上這大料,八角桂皮放多了,想蓋味兒,結果成了中藥湯子煮爛肉。”
她抬起眼,看了看那盒飯,搖搖頭:“糟踐東西。”
話音剛落。
油紙包的最後一層被揭開了。
轟!
如果說那盒飯是生化武器,那這一包東西,就是一枚香氣炸彈。
一股子霸道至極的蔥香味,混着豬板油特有的醇厚油脂香,瞬間像是長了腿一樣,在這個滿是腳臭汗臭的車廂裏炸開了鍋。
那不是普通的蔥油味。
那是只有在高溫下被徹底激發的蔥白甜香,加上面粉在油脂裏反復烘烤後散發出的那種最原始的麥香。
周圍原本還在“吸溜吸溜”吃泡面的聲音,一下子全停了。
啃饅頭的大漢動作僵在半空。
連那隔壁座剛還在扯着嗓子嚎哭的熊孩子,這會兒也像是被人按了暫停鍵,鼻涕泡掛在嘴邊,眼巴巴地盯着林素芬的手。
整個車廂,安靜得只剩下吞口水的聲音。
“咕咚。”
眼鏡小夥的喉結劇烈滾動了一下。
這聲音大得有些尷尬,但他現在顧不上面子了。
跟這香味一比,桌上那五塊錢的紅燒肉,真就該倒進豬槽裏。
林素芬手裏捧着的,是一疊厚厚的蔥油餅。
金黃焦脆的表皮上,密密麻麻撒滿了翠綠的蔥花和白芝麻。餅身層次分明,像是一本書,每一頁都寫滿了“好吃”兩個字。
這是林素芬上車前特意烙的幹糧。
用的不是死面,是半發面,裏面揉進了她獨門秘制的椒鹽油酥。每一層都刷了用豬板油渣現煉出來的葷油。
這手藝,放在二十年前的國營飯店,那是用來招待外賓的保留項目。
林素芬沒理會周圍那一雙雙綠得像狼一樣的眼睛。
她伸出兩根手指,輕輕一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