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區廣場,與往日的寧靜截然不同。
平日裏,這裏是學生們放空、社交的場所,充滿了年輕而真實的生命氣息。但今天,整個廣場被高大的移動式隔音牆完全封鎖,形成了一座臨時的、露天的審判庭。隔音牆外,是城市依舊的車水馬龍;牆內,則是死一般的寂靜。
寂靜的中央,那座即將被揭幕的、屬於方舟的雕像,被一張巨大的、純白色的幕布籠罩着,像一個沉默的、等待着被喚醒的幽靈。它的存在,讓周圍的空氣都變得凝重。
凌輝在預定的時間抵達。他看見了“市政美學委員會”的三位代表。他們穿着同款的、沒有任何標識的灰色制服,臉上帶着同一種既不悲傷也不喜悅的、仿佛由數據模型生成的“中性”表情。他們不像人,更像是【萬相】伸向物理世界的三根探針,負責觀察、記錄,以及……執行。
何晏是最後一個到的。他依舊穿着那身標志性的白色西裝,臉上掛着恰到好處的、帶着一絲對逝者尊重的悲憫微笑。他甚至主動走向凌輝,像一位久別重逢的同僚,伸出手。
“凌輝先生,”他的聲音溫和而富有磁性,“這是一個沉重的日子。但爲了能讓英雄被世人正確地銘記,我們今天的討論,至關重要。”
凌輝沒有與他握手。他只是微微頷首,目光越過何晏的肩膀,落在了那座被白布覆蓋的雕像上。“我同意。正確地銘記,至關重要。”
何晏若無其事地收回手,臉上的微笑沒有任何變化。
“那麼,會議開始吧。”委員會爲首的那位女性代表開口了,她的聲音,和她的表情一樣,平坦得沒有任何波瀾,“本次緊急審查的目的,是最終確認‘第42號時塑’,即《奉獻者》,其揭幕儀式上需要向公衆傳達的核心敘事。系統在整合相關數據時,發現了一些……關於其原型人物方舟先生,其最終研究動機的矛盾信息,需要進行最終的人工裁定。”
她的話,像一台精密的外科手術機器人,精準地切開了問題核心。【萬相】在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官方的口吻,向凌輝發問:我收到了兩份截然不同的報告,一份,是你那份關於“真相”的秘密舉報;另一份,是何晏先生所代表的“完美記憶”的公開敘事。現在,當着我的面,統一它們。
“作爲本次審查的特別顧問,”女代表轉向何晏,“何晏先生,請您先闡述一下,從記憶倫理學的專業角度,您是如何解讀方舟先生最後的行爲,以及這座雕像所蘊含的意義。”
“當然。”何晏向前一步,站到了雕像旁,他那溫文爾雅的身影,與那沉默的白色巨塔,形成了一種奇妙的和諧。他仿佛不是在接受質詢,而是在發表一場深情的、準備已久的悼詞。
“方舟先生,毫無疑問,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偉大的探索者之一。”他的聲音裏充滿了真誠的惋惜,“他像一位勇敢的航海家,獨自駛向了‘前靈網時代’那片充滿了危險與未知的記憶海洋。他渴望在那裏,找到人類文明最原始的根。這種精神,值得我們所有人敬佩。”
“但是,”他話鋒一轉,語氣中帶上了一絲恰到好處的悲憫,“長期的、不受保護的、與那些充滿了邏輯病毒的原始數據接觸,也讓他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他的個人記憶,受到了嚴重的污染。他開始分不清歷史與現實,他開始對我們這個完美、有序的世界,產生了懷疑和……恐懼。他將我們赫爾墨斯事務所,視爲他幻想中的‘敵人’,認爲我們‘篡改’記憶的行爲,是一種原罪。”
“他最後的行爲,也就是他被凝固的這一刻——伸出手,遞出他所有的研究資料——在我看來,是一種象征。一種悲壯的、美麗的象征。那是一位在真理的海洋中迷航的學者,在意識徹底消解前,將自己那份充滿了困惑與痛苦的研究成果,徹底‘奉獻’和‘交還’給我們這個更穩定、更理性的文明體系的偉大瞬間。他用自己的終結,承認了個人探索的邊界,並最終,回歸了集體的懷抱。這,才是《奉獻者》這個名字,最深刻的含義。”
一番話說完,在場的委員會代表,臉上那“中性”的表情,似乎都柔和了一分。
何晏成功地,將一個反抗者的故事,重新詮釋成了一個迷途知返者的悲劇。他將方舟的抗爭,定義爲一種值得同情,但終究需要被“修正”的病症。這是一個無懈可擊的、充滿了人文關懷的謊言。
凌輝靜靜地聽着,插在風衣口袋裏的手,自始至終,都緊緊地握着那塊冰冷的懷表。方舟臨死前那句“別讓它把我們的歷史,變成一座沒有出口的博物館”,正與何晏這番顛倒黑白的悼詞,在他腦海中激烈地沖撞。
“凌輝先生。”女代表的聲音,將他拉回了現實,“您是方舟先生最後的接觸者,也是這座時塑的回收者。您的報告中,將這一瞬間,描述爲‘求知的狂喜’。這個描述,與何晏先生剛才那番更爲……悲情的解讀,似乎存在一些出入。請您闡述您的觀點。”
冰冷的聚光燈,打在了他的身上。
凌輝抬起頭,目光平靜地掃過在場的所有人,最後,落在了何晏那張掛着完美微笑的臉上。
“我的鑑定,是基於回收瞬間,從目標身上讀取到的最表層的生物電信號與精神波動。”他的聲音,像手術刀一樣冷靜而銳利,“那確實是一種接近於‘狂喜’的狀態。但是,一座雕像的真相,從來不只在於它被凝固的最後一秒。它的全部真相,藏在導致它被凝固的、完整的故事線裏。想要真正理解《奉獻者》,我們就必須先理解,他究竟,在‘奉獻’什麼。”
他向前一步,也站到了雕像的另一側,與何晏遙遙相對。
“何晏先生,”他將矛頭,以一種極其官方的、不帶任何私人恩怨的姿態,直接指向了對方,“您剛才提到,方舟先生對貴所的業務產生了‘癡迷’。那麼,根據我作爲鑑定師的補充調查職責,我需要一個更具體的答案,來爲這座將要矗立數個世紀的紀念碑,撰寫一份負責任的背景注解——在他生命的最後階段,他具體,是在調查貴所的哪一件案例?”
何晏臉上的肌肉,發生了一次零點零一秒的、幾乎不存在的僵硬。他沒想到,凌輝會在這場關於“哲學意義”的辯論上,突然插入一個如此具體、如此尖銳的“業務問題”。
“方舟先生的研究範圍很廣,涉及我們事務所許多公開的、經典的案例。”何晏試圖用模糊的言辭,將這個問題搪塞過去。
“但根據我被授權整理的、他那份已經部分損毀的遺物日志裏,”凌輝步步緊逼,他的每句話,都像是在履行自己的公務,卻又招招致命,“只有一個文件名,被反復提及,且被他設置爲了最高研究優先級。那個文件名是——‘LT-73’。”
“爲了確保這座紀念碑的歷史真實性,何晏先生,作爲委員會特邀的專家顧問,您能否爲我們,也爲即將瞻仰這座雕像的千萬市民,解釋一下,這個讓方舟先生如此‘癡迷’的‘LT-73’號案例,究竟是什麼?”
他終於,當着【萬相】的探針,將那把淬毒的匕首,遞到了何晏的面前。
整個廣場的空氣,仿佛在這一刻被抽空了。
三位委員會代表,那三張毫無表情的臉,像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人一樣,整齊劃一地,轉向了何晏。
何晏那完美的、悲天憫人的微笑,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痕。他的眼神深處,閃過了一抹被觸怒的、冰冷的殺意,但很快,就被他重新壓制了下去。他知道,他正處在“神”的注視之下,任何過激的反應,都等於承認自己有罪。
“LT-73……”他重復着這個編號,聲音依舊平穩,但已經失去了之前那種溫和的質感,“一個令人遺憾的、典型的模板排異案例。我們在之前的會晤中,已經討論過了,不是嗎?方舟先生,或許是出於學者的偏執,對這個普通的失敗案例,投入了過多的、不必要的同情。”
他給出了和上次在辦公室裏,一模一樣的、官方到滴水不漏的回答。
但這一次,聆聽者,多了一個——【萬相】。
女代表聽完,又將頭,轉向了凌輝。“凌輝先生,這個解釋,是否足以支撐您完成關於紀念碑背景的最終報告?”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凌輝身上。
凌輝看着何晏那張重新恢復了完美的、卻再也無法掩蓋其虛僞本質的臉,又抬頭,看了看那張巨大的、遮蓋着自己朋友最後身影的白布。
他知道,攤牌的時刻,到了。
他緩緩地、清晰地,給出了自己的回答。
“不。”
這個字,如同在寂靜的審判庭上,敲下的一記清脆的法槌。
“不能。”
他迎着何晏那瞬間變得陰冷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說道:“因爲,一段記憶的真相,從來不在於我們爲它講述了什麼樣的故事。而在於,它留下了什麼樣的‘回聲’。”
“而有些回聲……”他的目光,像一把手術刀,剖向何晏的眼睛,“是會尖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