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行儀式”所帶來的冰冷寒意,並非如同潮水般退去,而是沉澱了下來,滲入了燈塔的每一寸金屬壁板,更深深烙進了每個目睹者的靈魂深處。那不僅僅是恐懼,更是一種徹骨的、令人絕望的認知——在這座懸浮於末日之上的堡壘中,生命,至少塵民的生命,是可以被如此冷靜、如此程序化地評估、利用並最終拋棄的。
接下來的幾天,B區第七小隊的艙室內,氣氛壓抑得幾乎能擰出水來。人們比以往更加沉默,眼神中的麻木仿佛凝結成了實質。勞作、進食、休息,一切照舊,但某種無形的、更加沉重的東西壓在了每個人的脊梁上。連那個臉上有疤、偶爾還會流露出些許凶悍之氣的中年男人,也徹底斂去了所有鋒芒,變得和其他人一樣,如同被抽掉了脊骨。
林澈同樣沉默。但他低垂的眼簾下,藏着的卻不是認命的死寂,而是近乎燃燒的緊迫感和冰冷的決意。梵蒂的羞辱讓他憤怒,“遠行儀式”的真相則讓他警醒。在這個地方,軟弱和遲緩等於死亡,甚至比死亡更不堪——成爲被利用後拋棄的殘渣。
那深藏在排污管道深處的微弱能量波動,不再僅僅是一個可能的希望,它已成爲生存的唯一支點,是反抗這注定毀滅命運的唯一武器。他必須抓住它,不惜一切代價。
機會,終於在一次污水廠的常規輪崗中悄然降臨。
由於部分區域需要檢修,原本負責清理最深層一段古老排污管道周邊區域的塵民被臨時調派去了其他崗位。那段區域環境尤其惡劣,管道鏽蝕嚴重,滲漏點多,空間狹窄,而且位於廠區邊緣,靠近廢棄維修通道的入口,平時就連監工士兵都很少願意靠近那裏。
監工需要一個人去臨時頂替,完成那片區的基本清理,確保沒有明顯的堵塞物堆積。
幾乎在所有塵民都下意識避開監工視線、不願承接這份額外苦役的瞬間,林澈向前邁出了一小步。
“我…我去。”他的聲音沙啞,帶着刻意模仿的、塵民特有的怯懦和順從。
監工士兵瞥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意外,但也沒多說什麼,只是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快點!別磨蹭!下班前要把那片區域過一遍!”
“是,是。”林澈連忙點頭哈腰,拿起必要的簡陋工具——一把磨損嚴重的金屬刮板和一個收集污物的桶,低着頭,快步向着那片區域走去。
他的心在胸腔裏擂鼓般跳動,但每一步都力求穩當,不露出任何急切之色。他能感覺到背後有其他塵民投來的目光,或許有不解,或許有慶幸,或許只是麻木。他無暇理會。
越靠近那片區域,環境越發昏暗。高處的照明燈有幾個已經損壞,只剩下零星幾盞還在頑強地散發着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腳下溼滑粘膩的地面。空氣更加污濁,那股混合着腐爛有機物和化學藥劑的惡臭幾乎令人窒息。巨大的、鏽跡斑斑的管道在這裏縱橫交錯,如同史前巨獸的冰冷血管,有些地方甚至被厚厚的、不知名的污垢和苔蘚完全覆蓋,幾乎看不出原本的金屬色澤。
轟鳴的水流聲在管道內奔涌,仿佛就在耳邊響起。這裏的熱量和溼度也更高,僅僅片刻,林澈的額頭上就布滿了汗珠,與空氣中漂浮的油膩塵埃混合在一起。
他按照要求,開始機械地清理着管道外壁和地面淤積的污物。動作看上去賣力而專注,但全部的感知,都集中在了那微弱到極致的神念上,如同最精密的雷達,仔細地掃描、搜尋、感應着。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清理工作枯燥而肮髒,粘稠的污物散發着令人作嘔的氣味。監工的身影在高處遠處晃動了一下,似乎朝這個方向瞥了一眼,很快又失去了興趣,轉向其他更容易監管的區域。
林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機會的窗口正在打開。
他一邊繼續着手上的動作,一邊小心翼翼地向着記憶中標定的方向挪動。那是一片尤其陰暗的角落,數根最粗大的、看起來年代最爲久遠的主管道在此交匯,深入下方更加黑暗的檢修通道入口。牆壁上凝結着厚厚的、墨綠色的冷凝物,腳下踩着的也不是金屬地板,而是一種積年累月形成的、半固化的污穢淤泥。
就是這裏!
他的神念捕捉到了!那絲微弱、卻無比清晰的能量波動,正是從這片區域最深處、一根幾乎被厚厚的暗綠色苔蘚完全覆蓋的古老管道壁上傳來的!
它冰冷,晦澀,卻帶着一種難以言喻的純淨基底,與他記憶中天地靈氣的本質極爲相似,盡管更加微弱,更加艱難。
就是它!
強烈的激動幾乎要沖垮他的理智。他強行壓下翻騰的氣血,迅速觀察四周。確認監工的視線並未投向這邊,其他最近的塵民也在數十米外埋頭勞作,機器的轟鳴聲足以掩蓋一切細微的動靜。
就是現在!
他假裝清理管道根部的污物,身體巧妙地縮進兩根巨大管道形成的夾角陰影裏。這個位置極其隱蔽,從大部分角度都難以直接看到。他毫不猶豫,將身體緊貼着那冰冷、油膩、布滿厚厚苔蘚的管壁,然後,如同壁虎般,向着那能量波動最核心的源頭,緩緩滑入更深的黑暗中。
光線在這裏幾乎消失,只有遠處燈光漫射過來的一絲微茫。空氣中彌漫着濃重的、帶着鐵鏽和某種奇異腥氣的腐敗味道。腳下是滑膩的、不知深淺的淤泥。
但他毫不在意。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前方。
終於,他的手指觸摸到了一片異常區域的管壁。這裏的苔蘚尤其厚實,顏色是一種深沉的、近乎墨綠的色澤,觸手冰涼溼潤,卻奇異地帶給人一種…生機感?與周圍死寂的污穢截然不同。
而那絲微弱的能量波動,正是從這片厚厚的苔蘚之下滲透出來的!
林澈的心髒狂跳起來。他小心翼翼地用刮板刮開最表層一些無關緊要的污垢,露出了下面那片墨綠色的苔蘚。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機會稍縱即逝,他必須把握住這短暫的、無人注意的間隙。
他不再猶豫,就在這陰暗、污穢、散發着惡臭的角落,艱難地盤膝坐了下來。身下是冰冷粘膩的淤泥,背後是粗糙鏽蝕的管道,但他仿佛回到了藍星靈氣充裕的洞天福地,神情肅穆而專注。
閉上雙眼,全力運轉起那微弱得可憐的神魂之力。
內視己身,經脈淤塞,氣海幹涸,如同龜裂的河床。殘存的神魂如同風中殘燭,搖曳不定。
但他意念堅定,以元嬰期修士對能量無與倫比的理解和掌控力,小心翼翼地引導着這一絲微弱的神念,如同伸出無形而纖細的觸須,緩緩地、試探性地接觸向那片墨綠色的苔蘚,接觸向那散發能量波動的核心。
嗡……
神識接觸的刹那,林澈的腦海深處仿佛響起了一聲極其輕微的嗡鳴。
感受到了!
更加清晰了!
那苔蘚的內部,果然蘊含着極其微量的、奇異而精純的能量!這能量屬性偏陰寒,帶着一種水潤、深藏的特質,與他熟悉的天地靈氣確有共通之處,但似乎更加古老、更加原始,也更加的…難以馴服。它如同隱藏在億萬頃泥沙下的涓涓細流,微弱,卻真實不虛。
而且,這能量似乎與這變異苔蘚的生命形態緊密結合着。
“引氣入體!”
林澈心中默念法訣,全力催動那殘存的神魂。這是一個極其艱難的過程。他的神魂太弱,而這苔蘚中的能量雖微弱,卻異常駁雜,其中混雜着某種這個末世環境特有的、狂暴而壓抑的基底(後來他知道那是瑪娜生態的背景輻射),想要將其分離、引導、煉化,如同要用一根頭發絲從沸騰的油鍋裏撈起一粒特定的芝麻。
一次,兩次,三次……
神魂之力快速消耗,額頭青筋凸起,冷汗不斷滲出,與周圍的污濁混合。那絲能量如同滑不留手的冰晶魚,在他的神識牽引下屢屢掙脫。
失敗。還是失敗。
巨大的疲憊感和眩暈感襲來,胸口因神魂的過度消耗而傳來陣陣針扎般的疼痛。
不能放棄!絕不可能放棄!
林澈咬緊牙關,幾乎將嘴唇咬出血來。他將所有的意志力,所有的不甘和憤怒,所有的求生欲望,都傾注到了這最後一絲神念之中!
元嬰期修士對能量本質的理解在這一刻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他不再試圖強行捕捉,而是改變策略,神識如同最輕柔的羽毛,貼合着那能量的獨特頻率,緩緩地、極具耐心地與之共鳴,引導……
仿佛過去了漫長的一個世紀。
終於!
一縷比發絲還要纖細的、冰藍色的、帶着濃鬱生機與寒意的能量流,被他從那苔蘚深處成功剝離,然後,極其緩慢地、順着他的神識牽引,透過皮膚的接觸,滲入了他的體內!
嘶——
一股冰線般的觸感瞬間沿着手臂的經脈蔓延而上!
冰冷!但卻是一種蘊含着生機的冰冷!
這縷外來能量入體的瞬間,立刻與他體內原本死寂淤塞的經脈產生了劇烈的沖突!它太過於微弱,卻異常堅韌和精純,如同一條滑溜的冰蛇,在他幹涸狹窄的河道內橫沖直撞,帶來一陣陣撕裂般的痛楚!
林澈悶哼一聲,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臉色瞬間變得蒼白。
但他眼中卻爆發出狂喜的光芒!
成功了!盡管只有一絲!但這確確實實是可以被引入體內的能量!
他不敢有絲毫怠慢,立刻依照最基礎的煉氣法門,集中全部意志,引導着這縷微弱卻頑強的能量流,沿着手臂的經脈,向着身體內部緩緩推進。
過程痛苦而緩慢。每前進一分,都需要耗費巨大的心神去疏導、去安撫、去初步煉化這縷桀驁不馴的能量。殘存的神魂如同纖夫般,拉扯着這希望之舟,逆流而上。
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破爛的衣衫,身體因爲痛苦和消耗而不受控制地痙攣着。
但他堅持着。
終於,在他的意志幾乎要耗盡的那一刻,這縷冰藍色的能量流,被成功地引導至了丹田氣海的位置!
這裏曾經是元嬰居所,浩瀚如海,如今卻空蕩死寂,只有最本源的一點生命之氣如同即將熄滅的灰燼。
當這縷外來的、微弱的能量流注入這片死寂之地的瞬間——
仿佛一滴冰水滴入了滾燙的油鍋!
不,更像是第一滴雨水,落入了龜裂萬年的沙漠!
一種難以言喻的悸動,從丹田最深處悄然傳來!
那一點即將熄滅的生命本源,如同受到了最珍貴的滋養,猛地亮起了一絲微不可察的光芒!雖然微弱,卻真實存在!
而那縷被初步煉化的能量,也緩緩地融入其中,不再橫沖直撞,而是化作了一絲極其細微、卻無比精純的……靈力!
是的,靈力!
久違了的,屬於他修仙者林澈的力量!
盡管只有頭發絲般細小的一縷,但它真真切切地存在於他的丹田之內,緩緩流轉着,散發着微弱卻純淨的寒意與生機!
與此同時,隨着這絲靈力的生成並初步融入身體,林澈明顯感覺到,一股微弱卻清晰的力量感,從丹田升起,緩緩流向四肢百骸。連日來的疲憊和虛弱,似乎被這股新生的力量稍稍驅散了一些。
更讓他驚喜的是,或許是這絲靈力帶有特殊的陰寒屬性,或許是因爲能量對感官的初步強化,他發現自己在這片極度昏暗的環境下,視力竟然變得清晰了許多!
原本只能看到模糊輪廓的管壁紋路、苔蘚的細微結構、甚至遠處機器運轉時微弱的振動,此刻都變得清晰可辨!黑暗不再是徹底的漆黑,而是呈現出許多微妙的、深淺不一的灰度層次!
夜視能力!這是修煉初成最顯著的標志之一!
巨大的喜悅和激動如同暖流般沖刷着林澈的身心,幾乎讓他熱淚盈眶。他強行忍住,知道現在遠不是放鬆的時候。
他不敢耽擱,立刻再次集中精神,如法炮制,試圖引導第二縷能量。
但這一次,無論他如何努力,那苔蘚中的能量似乎變得極其惰性,難以再被引動。顯然,以他目前的狀態和這苔蘚的能量濃度,短時間內能汲取這麼多,已是極限。
而且,遠處傳來了監工士兵隱約的呵斥聲,似乎在催促集合,輪崗時間快結束了。
林澈毫不猶豫,立刻停止修煉。他迅速檢查了一下周身,確認沒有留下任何明顯的痕跡,然後小心地挪出藏身的角落,拿起工具,臉上迅速恢復那種慣有的麻木和疲憊,仿佛只是剛剛完成了一段特別肮累的工作。
他跟着集合的隊伍,低着頭,沉默地離開污水廠。
通道的燈光依舊昏暗,身邊的塵民依舊麻木。
但林澈的內心,卻已截然不同。
丹田內那一絲微弱卻真實不虛的靈力,如同最珍貴的火種,在他心中熊熊燃燒。
黑暗依舊濃重,前路依舊吉凶未卜。
但微光已然破曉。
修仙之路,在這末世燈塔最污穢的角落,於此刻,終於重新開啓。
他的腳步,依舊虛浮,卻多了一絲難以察覺的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