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傍晚，天色灰蒙蒙的，像一塊洗舊了的絨布。沈棲沒有叫車，只是拉着行李箱，漫無目的地走在行人漸稀的街道上。行李箱的輪子碾過路面，發出單調的咕嚕聲，仿佛在爲她混亂的心跳打着蹩腳的節拍。
包裏的那個筆記本，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着她的脊背。
她最終在一家遠離市中心、看起來足夠安靜普通的連鎖酒店開了個房間。關上門，隔絕了外界的一切，世界只剩下她粗重的呼吸和窗外隱約傳來的城市嗡鳴。
她甚至沒有開燈，就着窗外透進來的、城市不眠的霓虹光暈，顫抖着從包裏拿出了那本深褐色的筆記本和那張被她緊緊攥在手裏、幾乎要捏變形的照片。
照片上的顧衍和蘇晚，笑容刺目。她將照片反扣在床頭櫃上，仿佛這樣就能隔絕那錐心的畫面。現在，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這本筆記本上。
深褐色的皮質封面，觸手微涼，帶着歲月的細膩質感。她摩挲着封面，能想象出顧衍曾經多少次像這樣摩挲它，仿佛在觸摸一段不願放手的過去。
深吸一口氣，仿佛要積蓄足夠打開魔盒的勇氣，她終於掀開了封面。
扉頁上，依舊是顧衍那熟悉的、力透紙背的字跡，寫着一行日期，以及一句簡短的話：
“2009年9月12日。遇見你，是命運在我貧瘠世界裏，投下的第一縷光。”
日期是十多年前，那是他們剛入大學的年紀。沈棲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原來那麼早，那麼早之前，他的世界就已經被照亮了。而她沈棲，算什麼呢？後來偶然闖入、借住在光明裏的影子嗎？
她穩住心神，一頁頁往下翻。
這與其說是一本日記，不如說是一本混雜着隨筆、詩摘和零星記錄的心情札記。字裏行間，充滿了那個年紀特有的熱烈、敏感和毫不掩飾的愛意。
“10月25日。晚晚喜歡圖書館靠窗的那個位置，下午陽光會落在她頭發上，像鍍了一層金邊。我今天故意坐在她斜對面，偷看了她一下午。她翻書的樣子真好看。”
“12月31日。跨年晚會結束，送她回宿舍。路上很冷，她把半張臉都縮在圍巾裏，只露出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我想吻她，沒敢。只在分開時，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她的手很涼，我希望我的溫度能傳過去一點。”
“3月15日。她爲我畫了一幅素描，說我皺眉的樣子像個小老頭。我把它珍藏起來了。這是我收到過最好的禮物。”
“5月20日。她說她最喜歡的花是白色鈴蘭，花語是‘幸福歸來’。笨蛋，幸福不需要歸來，我會給你全新的、只屬於你的幸福。”
……
一頁頁，一句句，像無聲的電影畫面，在沈棲眼前清晰地放映出另一個版本的、她從未參與過的青春愛情。那個會緊張、會傻笑、會偷偷注視心愛女孩的顧衍，陌生得讓她心頭發酸。與她婚後認識的，那個沉穩、冷漠、情緒從不外露的商業精英，判若兩人。
原來，他不是天生冷漠，他只是把他所有的熱情和笨拙，都給了那個叫蘇晚的女孩。
隨着記錄的推進，時間線來到了他們畢業前夕。筆觸開始變得沉重，夾雜着不安和憂慮。
“2013年4月。晚晚家裏似乎出了很大的事，她最近總是心神不寧，問她又不說。看着她消瘦，我卻無能爲力。”
“5月10日。她哭了，在我懷裏。說可能要離開一段時間。我讓她等我，等我足夠強大，就能解決所有問題。她只是哭，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
“6月20日。畢業典禮。她沒有來。電話關機，宿舍清空。所有人都不知道她去了哪裏。像是人間蒸發。”
記錄在這裏中斷了很長一段。翻過幾頁空白後，再次出現的字跡，變得截然不同——狂亂、潦草，帶着一種近乎絕望的暴戾，墨水甚至洇透了紙背。
“7月15日。找不到。哪裏都找不到！蘇家搬走了，所有線索都斷了。他們把她藏起來了！爲什麼？！”
“8月1日。晚晚，你到底在哪裏？你說過鈴蘭代表幸福歸來，我會等你回來。無論如何，我會找到你。”
“9月1日。沒有你的世界，毫無意義。但你說過，欣賞有能力的男人。好，我會變得足夠強大，強大到足以掌控一切，包括……找回你。”
看到這裏，沈棲的脊背竄上一股寒意。這不再是單純的少年愛戀，這裏面摻雜了失去的恐慌、被阻礙的憤怒，以及一種偏執的、近乎瘋狂的決心。顧衍後來的商業手腕爲何如此凌厲甚至冷酷，似乎在這裏找到了最初的根源——他要變得強大，最初的目的，竟是爲了“找回”蘇晚。
那麼，他後來創立公司，在商界不擇手段地開疆拓土，是否也與此有關？是否在借助資本的力量，搜尋蘇晚的下落？
她壓下心驚，繼續往後翻。後面的記錄變得稀疏，時間也跳躍得厲害。大多是一些日期和簡短得近乎密碼的句子。
“2015年。初步成功。搜尋繼續。”
“2017年。線索指向海外。範圍縮小。”
“2019年。確定她在歐洲，具體位置待查。快了。”
沈棲的心一點點沉下去。原來在這段婚姻之前，甚至在他們相識之前，顧衍從未停止過尋找蘇晚。他就像一個最耐心的獵人，布下天羅地網，只爲了捕捉那只早已飛走的鳥。
然後，記錄停在了 “2021年秋” 。下面只有一行字，筆跡恢復了冷靜，甚至帶着一種塵埃落定般的漠然：
“確認消息。蘇晚已於三年前，在瑞士因一場意外……去世。”
“去世”兩個字，寫得格外沉重。
沈棲的呼吸徹底停滯了。
蘇晚……死了？
在三年前，也就是她和顧衍認識、結婚之前，蘇晚就已經不在了？
所以，顧衍瘋狂的尋找，最終找到的，是一個死訊？
巨大的信息量像一塊巨石砸進腦海，激起驚濤駭浪。她原本以爲蘇晚是活在某個角落的“白月光”，顧衍與她結婚只是因爲求而不得的退而求其次。卻萬萬沒想到，真相竟然如此殘酷——她嫁給的，是一個心愛的女人已經死去的男人。
那麼，他找上她，這個與蘇晚容貌相似的自己，是爲了什麼？
一個可怕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念頭，不受控制地浮現出來。
她顫抖着手指，快速翻到筆記本的最後一頁，有字跡的一頁。
時間赫然是—— “2022年初” 。那是顧衍經人介紹，第一次“偶然”遇見她，並對她展開追求的時間點。
那一頁，沒有抒情，沒有感慨，只有一句冰冷得如同手術刀般的話，像是一道決策，一個批注：
“找到替代品。沈棲。相似度68%。可塑。”
“替代品”。
“相似度68%”。
“可塑”。
三個詞，像三把淬了冰的利刃，精準地、殘忍地，將沈棲最後一點尊嚴和幻想，捅得粉碎。
原來，連那所謂的“初見驚豔”，都是經過精密計算和比較的。68%的相似度？他是不是還做過更詳細的評估報告？她的聲音像不像？她的性格哪些地方需要“塑造”得更接近亡者？
“可塑”……這兩個字尤其讓她惡心。他娶她，是爲了將她“塑造”成另一個女人的影子，一個聊以慰藉的、會呼吸的贗品！
“呵……呵呵……”沈棲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在寂靜的房間裏顯得異常詭異和淒涼。笑着笑着，眼淚終於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不是悲傷，而是極致的羞辱和憤怒帶來的生理鹽水。
她以爲自己只是替身，卻沒想到，自己還是一個被評估了相似度、被計劃着要“塑造”的物件！
顧衍不是在透過她看別人，他根本就是試圖在她身上，復活一個死去的幻影！
她猛地將筆記本合上，像扔掉什麼肮髒的東西一樣，把它狠狠摔在地毯上。然後她沖進洗手間，打開水龍頭，用冰冷的水一遍又一遍地沖洗自己的臉，用力搓揉着，仿佛想洗掉臉上那屬於“68%相似度”的烙印。
鏡子裏的女人，雙眼通紅，臉色蒼白，水珠順着發梢滴落，狼狽不堪。她看着這張臉，第一次感到如此深刻的厭惡。
憑什麼？憑什麼她要承受這些？憑什麼她的婚姻，要建立在一個死去的女人和一個男人瘋狂偏執的懷念之上？
顧衍因爲失去所愛而痛苦，這或許值得同情。但這絕不是他將她拖入這泥潭，將她作爲一個情感替代品和塑造對象的理由！
他不是在愛她，他是在利用她，褻瀆她，也褻瀆了那個死去的蘇晚。
之前那種想要查明真相的執念，此刻變成了一種熊熊燃燒的、想要報復的火焰。她不能就這麼算了。她不能像個無聲的影子一樣，被他評估、使用，然後像扔垃圾一樣丟棄。
離婚？可以。
但絕不是按照他規劃好的、用錢來封口的方式。
她要讓他付出代價。爲他的欺騙，爲他的利用，爲他將她兩年的人生踐踏得一文不值。
沈棲抬起頭，看着鏡中那個眼神逐漸變得冰冷而堅定的自己。她擦幹臉上的水漬，回到房間，彎腰，撿起了那本筆記本。
這一次，她的動作不再顫抖，而是帶着一種沉甸甸的決絕。
這不是潘多拉魔盒，這是她的武器。
顧衍，遊戲規則，該改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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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