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十七分,肖博峰坐在床邊,手機屏幕的冷光照亮他緊蹙的眉頭。
那封全球風險委員會的紅字郵件像一道突如其來的閘門,將整個公司的運轉節奏硬生生截斷。他逐字閱讀正文後的附件——長達七頁的緊急操作指引,詳細列出了需要立即核查的交易對手名單、敞口計算模板、上報路徑和時間節點。
貝爾斯登的名字出現在第三頁,用紅色加粗字體標注,後面跟着一串長長的產品代碼:利率互換、外匯遠期、信用違約互換……每種產品後面都標注着需要核查的維度:名義本金、市值、抵押品情況、淨額結算協議是否有效。
一小時內上報。
肖博峰深吸一口氣,掀開被子下床。客廳裏一片漆黑,王歡的房門緊閉。他輕手輕腳地走到書房,打開筆記本電腦,連接公司VPN。
登錄系統時,他看到在線人數顯示:487人。
凌晨三點半,近五百名摩根士丹利的員工在全球各地同時登錄系統。這個數字讓他心頭一沉——危機比預想的更嚴重。
他先快速瀏覽了自己權限內能接觸到的所有交易記錄。幸運的是,作爲實習生,他的權限有限,接觸不到核心交易簿。但僅僅是他能看到的邊緣頭寸裏,就有三筆與貝爾斯登相關的利率互換,名義本金加起來超過五千萬美元。
按照指引,他需要立即計算這些頭寸在當前市場條件下的公允價值、評估抵押品是否充足、判斷如果貝爾斯登違約會造成的最大損失。
這不是實習生的工作。這是緊急狀態下,所有人手都被調動起來的全員作戰。
凌晨四點,他的郵箱開始被轟炸。趙峰發來了需要他協助處理的消費組相關敞口清單;林薇發來了簡短的指令:“暫停‘悅活’所有盡調動作,優先處理風險核查”;沈墨的郵件最簡潔:“跟趙峰,全力配合。”
沒有一句廢話。戰爭狀態。
肖博峰泡了杯濃茶,開始工作。茶是王歡買的鐵觀音,平時舍不得喝,此刻苦澀的滋味正好提神。屏幕上的數字和條款像潮水般涌來,他需要以最快的速度理解、計算、判斷。
前世這時候,我只是個旁觀者。現在,我成了風暴中的一粒沙。但至少,我知道風暴會往哪裏吹——這或許就是最大的優勢。
凌晨五點,他完成了自己權限範圍內的初步核查,將結果打包發給趙峰。窗外天色開始泛白,但他知道,今天的工作才剛剛開始。
他走到王歡房門前,猶豫片刻,輕輕敲了敲門。
裏面傳來窣窣的動靜,幾秒後,門開了。王歡已經穿戴整齊,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眼睛有些紅腫,但神色清醒。
“你都知道了?”她輕聲問。
“嗯。”肖博峰點頭,“公司出了緊急狀況,全球市場……”
“我明白。”王歡打斷他,聲音很平靜,“剛剛我起來喝水,看到你在書房工作。是那個……貝爾斯登的事?”
肖博峰有些意外:“你知道貝爾斯登?”
“律所今天凌晨也發了全員通知。”王歡苦笑,“讓我們立刻核查所有涉及金融機構的未結清法律服務合同,評估對方付款能力風險。行政部的人都被叫起來加班了。”
原來如此。這場風暴席卷的遠不止投行。
“那今天……”肖博峰看着她,“你一個人回去,可以嗎?”
王歡沉默了幾秒,然後用力點頭:“可以。資料我都帶齊了,醫院的流程我也提前問清楚了。你……你忙你的。”
她說得幹脆,但肖博峰看到她攥着門把的手指關節微微發白。
“高鐵票我改籤到中午。”肖博峰說,“上午我先去公司處理最緊急的部分,中午如果能抽身,我就趕過去。如果實在走不開……”
“沒事。”王歡抬起頭,努力笑了笑,“工作要緊。我爸那邊,我一個人能行。”
她說得輕鬆,但肖博峰知道,一個人面對父親的手術、醫院的流程、還有那些可能出現的意外,壓力有多大。
“這樣。”肖博峰迅速做出決定,“我現在先陪你去車站,把行李安頓好。上午你在高鐵上補覺,到了之後先去醫院辦手續,不要急着交錢。等我消息。如果中午我能走,我直接去醫院找你;如果走不開,我會找當地的朋友幫忙——我有個大學同學在省城衛生系統工作,我讓他接應你。”
王歡怔了怔:“你不用……”
“就這麼定了。”肖博峰看了眼時間,“現在五點二十,我們六點出門,來得及。”
他的語氣不容置疑。王歡看着他,眼眶又有點紅,但這次她迅速眨了眨眼,把情緒壓下去。
“好。”
六點整,兩人拖着行李出門。清晨的上海還未完全蘇醒,街道空曠,只有早班的公交車和清掃車緩緩駛過。地鐵上擠滿了早起通勤的人,但氣氛比往日沉悶許多——不少人都在低頭看手機,屏幕上是各色財經新聞APP的推送,標題無不觸目驚心。
肖博峰把王歡送到高鐵站,幫她取票,陪她到安檢口。
“到了給我發短信。”他說。
“嗯。”王歡點頭,猶豫了一下,從包裏拿出一個飯盒,“這個……我昨晚做的三明治,你帶着,上午餓了吃。”
肖博峰接過,飯盒還帶着餘溫。
“謝謝。”他說。
“那我進去了。”王歡拉起行李箱,“你……別太拼。”
說完,她轉身走進安檢通道,沒有再回頭。肖博峰看着她單薄的背影消失在人群裏,握緊了手裏的飯盒。
成年人的世界,沒有兩全其美。只有取舍,和承擔取舍的後果。
七點半,肖博峰回到公司。28層已經坐滿了人,空氣裏彌漫着咖啡因和焦慮混合的氣味。所有會議室的門都開着,裏面傳出急促的通話聲和鍵盤敲擊聲。交易大廳的大屏幕上,全球主要股指期貨全線飄綠,亞洲市場剛剛開盤就出現恐慌性拋售。
他找到趙峰。趙峰雙眼布滿血絲,面前的四台顯示器同時亮着,正在與紐約、倫敦、香港的同事開電話會議。
“來了?”趙峰看到他只是點了點頭,遞過來一份打印好的清單,“這是消費組所有與金融機構相關的供應鏈金融和應收賬款保理項目。我需要你逐個核查交易對手的信用狀況,尤其是那些通過貝爾斯登做通道的業務。”
“明白。”
肖博峰在自己的工位坐下,打開系統。清單上有十七個項目,涉及八家不同的銀行和金融機構。他需要調取每一筆交易的合同、付款記錄、抵押品清單,並評估如果貝爾斯登倒閉可能引發的連鎖反應。
工作枯燥但壓力巨大。每一個數字背後,都可能隱藏着數百萬甚至上千萬的潛在損失。而他作爲最低層級的分析員,承擔的是最基礎的篩查工作——但如果他漏掉了什麼,後果可能不堪設想。
上午九點,林薇匆匆從他工位旁經過,手裏抱着厚厚的文件,邊走邊打電話:“……我知道‘悅活’的項目重要,但現在全球市場在崩盤!客戶如果連自己的流動性都保不住,還談什麼並購?”
她的聲音帶着罕見的急躁。肖博峰抬頭看了一眼,正好對上她的目光。林薇朝他微微點頭,眼神裏寫着“專注手頭工作”,隨即快步走進會議室。
上午十點,肖博峰完成了清單上一半項目的初步核查。結果不容樂觀:有三個項目的最終付款方是貝爾斯登的關聯基金,如果貝爾斯登破產,這些款項很可能無法收回;還有兩個項目使用了貝爾斯登作爲托管行,資產隔離存在法律風險。
他將初步結果整理成簡報發給趙峰。五分鍾後,趙峰的電話直接打了過來。
“你標記的這五個項目,我需要更詳細的法律文件審查。去找法務部的同事,調取完整的合同和補充協議。”趙峰語速極快,“另外,第十個項目——那個家電零售商的應收賬款證券化,底層資產裏有一部分是貝爾斯登承銷的商業票據。我需要知道這部分票據的評級、期限、以及是否有其他增信措施。”
“明白,我現在就去。”
肖博峰起身走向法務部區域。走廊裏人來人往,每個人都步履匆匆,面色凝重。他聽到幾個交易員在低聲交談:
“……倫敦那邊說,雷曼的CDS spreads(信用違約互換利差)已經突破500個基點了……”
“……美聯儲會不會救?”
“……救得了一個,救不了所有……”
氣氛像一根繃緊的弦。
法務部同樣忙得焦頭爛額。肖博峰等了十五分鍾才等到負責消費組項目的法務同事——一個戴眼鏡的年輕律師,正在同時接兩個電話。
“文件在共享服務器,路徑我發你郵箱。”律師語速飛快,“你自己看,有問題再問我。我現在沒時間解釋。”
肖博峰回到工位,登錄共享服務器。密密麻麻的文件夾,每個都有上百頁的PDF。他深吸一口氣,開始逐頁閱讀。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上午十一點,手機震動了一下。是王歡的短信:“到醫院了。排隊掛號中。人很多。”
肖博峰回復:“注意安全。有事隨時打我電話。”
放下手機,他強迫自己重新集中注意力。合同條款、法律術語、數字表格……這些冰冷的文字背後,是正在崩塌的市場信心和可能傾家蕩產的投資者。
中午十二點,他完成了法律文件的初步審閱,將關鍵風險點整理出來。正要發給趙峰,內部通訊軟件跳出一條新消息。
是周睿。這次不是郵件,是直接消息。
“28層A7會議室,現在。帶你的筆記本。”
肖博峰心頭一緊。周睿在這個時間點找他,絕不是小事。
他保存好文件,拿起筆記本和手機,快步走向電梯。28層今天格外安靜,大多數會議室都空着——高層們應該都在更核心的區域開會。
推開A7會議室的門,周睿已經在了。她面前擺着一台筆記本電腦和一份厚厚的打印件,臉上看不出表情,但眼下的淡青色顯示她同樣一夜未眠。
“坐。”她沒抬頭,“兩件事。”
肖博峰在她對面坐下。
“第一,銀杏的調查有了突破性進展。”周睿將一份文件推過來,“證監會初步查明,銀杏通過虛構研發支出、僞造臨床數據、以及與關聯方進行虛假交易等方式,系統性財務造假。實際價值可能不到市值的十分之一。”
肖博峰快速瀏覽文件。觸目驚心。銀杏的故事,從“下一個默克”到“精心包裝的騙局”,只用了不到兩周時間。
“你的那份分析,被列爲內部預警的典型案例。”周睿看着他,“公司決定給予跨部門通報表揚。這對你轉正和後續晉升有幫助。”
“謝謝周老師。”
“不用謝我,是你自己的判斷準確。”周睿語氣平淡,“但我要提醒你,這份表揚會讓你在華芯的事情上,更加顯眼。有人已經開始打聽‘那個發現銀杏問題的實習生’了。”
肖博峰沉默。
“第二件事。”周睿從文件夾裏抽出一張紙,這次不是打印件,而是手寫的筆記,“關於華芯,我通過私人渠道了解到一些信息。陳凱那邊,你先不要聯系。”
紙上用簡潔的筆跡寫着幾行字:
· 劉培安離職後,實際控制了一家注冊在維京群島的空殼公司。
· 該公司在過去半年內,通過復雜的合同結構,“租賃”了華芯價值約八千萬的核心設備。
· 租賃合同的擔保方,是一家新加坡銀行,而該銀行的某個重要客戶,正是一家有意收購華芯部分資產的海外半導體公司。
· 金海路倉庫的租賃方“海拓倉儲”,其實際控制人經查與劉培安有遠親關系。
信息點不多,但足夠串聯出一條清晰的線索。肖博峰快速消化着這些信息——簡單說,劉培安通過“租設備”的方式,把華芯的核心資產變相轉移給了海外公司,爲未來的“技術出售”鋪路。整個鏈條從維京群島空殼公司到新加坡銀行擔保,再到最終的海外收購方,設計得相當精巧。
“這些信息,目前只有極少數人知道。”周睿收起紙條,“沈墨知道一部分,我通過自己的渠道核實了另一部分。現在的問題是,華芯的管理層裏,有多少人參與了這件事?或者說,這是個人行爲,還是公司層面的默許?”
肖博峰的大腦飛速運轉。如果是個人行爲,那只是高管腐敗;但如果是公司層面的默許,那意味着華芯已經準備放棄某些核心技術,甚至可能涉及更復雜的產業博弈。
“你需要我把這些告訴沈總嗎?”他問。
“沈墨已經知道了。”周睿說,“我找你,是想問你另一個問題——基於你現在看到的所有信息,如果讓你給華芯的潛在投資者(比如摩根士丹利自己)寫一份風險提示,你最想強調的點是什麼?”
這個問題來得突然。肖博峰思考了約三十秒。
“我會強調兩點。”他緩緩開口,“第一,核心資產可能被非法轉移,導致公司實際價值遠低於賬面價值。第二,管理層可能存在的道德風險——如果他們可以默許設備轉移,未來也可能在其他重大決策上損害投資者利益。”
周睿點了點頭,表情裏掠過一絲滿意。
“可以。這個思路很清晰。”她看了看表,“好了,你可以回去了。記住,今天談話的內容,不要跟任何人提起。”
“明白。”
肖博峰起身離開。走出會議室時,他看了眼手機:中午十二點半。
王歡的短信在十分鍾前發來:“掛到號了,下午兩點看專家門診。你那邊怎麼樣了?”
肖博峰握着手機,望向窗外。陸家嘴的天空陰沉沉的,像要下雨。辦公室裏,電話鈴聲、鍵盤敲擊聲、急促的交談聲混雜在一起,奏響一場危機的背景音。
他低頭打字回復:“還在忙。下午盡量趕過去。你先看醫生,別擔心錢的事。”
發送。
世界在崩塌,但生活還得繼續。手術要做,工作要扛,秘密要守。這就是成年人的一天。
他走回工位,重新打開電腦。屏幕上的數字和條款再次涌來,像一片沒有盡頭的海洋。
而他知道,自己必須在這片海洋裏,找到那條能通往彼岸的航線。
下午一點,肖博峰終於完成了所有緊急核查工作,將最終報告提交。趙峰回復:“做得不錯。下午可以休息,但手機保持暢通,隨時待命。”
他幾乎是從椅子上彈起來的,抓起背包沖向電梯。趕到高鐵站時,最近一班去省城的高鐵在四十分鍾後發車。他買了票,沖進候車室,手機又響了。
這次是沈墨,簡短的一句話:“晚上八點,電話會。關於華芯的下一步。”
肖博峰盯着屏幕,又看向窗外緩緩駛入站台的高鐵列車。一邊是王歡手術的關鍵節點,一邊是華芯調查的重要會議,兩個都不能放,時間卻根本不夠用。 這種被拉扯的焦慮感讓他太陽穴突突直跳。
就在這時,手機再次震動。是王歡的新短信:
“醫生說手術安排在周四,一切順利,你不用急。”
看到“一切順利”四個字,肖博峰緊繃的神經稍稍鬆了一分。他深吸一口氣,快速回復:“好,我已在高鐵上,三點半到。見面說。”
發送完畢後,他不再猶豫,邁步走向檢票口。無論如何,先趕到她身邊。至於晚上八點的電話會——總能在醫院走廊裏找到個安靜角落接聽。
高鐵啓動,窗外的城市開始向後飛掠。肖博峰靠在座位上,疲憊如潮水般涌來。他剛要閉眼休息,手機又震了——這次是林薇:“剛接到通知,‘悅活’項目因市場動蕩被客戶單方面暫停。團隊解散,你回消費組待命。另外,沈墨剛才找我,問你是不是在我這兒。” 肖博峰睡意全無。項目暫停?沈墨找林薇要人?這兩件事背後,是不是意味着公司內部對華芯的態度,正在發生某種微妙的變化?而他在這個變化中,又會扮演什麼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