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離開總序廳,那層溫潤的玄黃微光如同溫暖的薄膜,在身後悄然合攏,將寂靜的守護留在原地。前方的走廊重新被昏暗和冰冷占據,應急燈投下的光圈在地面暈開,像一塊塊漂浮在墨色水面上的、即將熄滅的浮冰。

蘇明夜走在前面,腳步放得極輕,但每一步都踩得很實。她的耳朵微微動着,目光銳利地掃過每一個角落、每一扇洞開的展廳大門。手裏的特制手鏟依舊緊握,盡管其上的銀光已徹底熄滅,但金屬的冰冷觸感似乎還能帶來一絲微弱的安全感。她另一只手握着陳燭給她的那張字條,字條背面父親的字跡在昏暗中不再自行發光,但紙張本身似乎比之前多了一絲溫潤的韌性,不再像普通紙張那樣脆弱。

陳燭跟在她側後方半步,臉色依舊有些蒼白,鼻血已經止住,但太陽穴還在突突跳動,腦海裏那恢弘古老的宣告聲餘音未散,混合着過度使用某種未知“感知”能力帶來的抽痛。他更多依靠着蘇明夜的引領,自己則將大部分注意力集中在感知上——感知空氣中殘留的、那些難以言喻的冰冷惡意,以及從指尖、從全身皮膚隱約傳來的、與這座博物館更深層事物的微弱共鳴。

他父親留下的訊息指向青銅器展廳裏的“鼎”,指向他修復了近一個月的那件器物。用“血”和“知”去“問”,去“聽”。這聽起來近乎邪異的指令,卻成了黑暗中最清晰的燈塔。何尊的力量讓他窺見了一絲可能,也讓他付出了代價。青銅鼎呢?又會是什麼?他修復它時感受到的那些模糊情緒,那些困惑、警惕、薄怒,又會連接着什麼?

“小心。”蘇明夜忽然停下腳步,壓低聲音,手臂橫起,攔住了陳燭。

前面是十字交叉的走廊口。左側通向書畫廳,右側通向陶瓷廳,正前方就是他們來時的路,也是返回青銅器展廳的路徑。空氣中,那股淡淡的、混雜着灰塵、陳舊紙張、顏料和隱約血腥氣的味道更加明顯了。尤其是左側書畫廳方向,有細微的、紙張被翻動的“沙沙”聲傳來,不規律,時斷時續,像是在無意識地摩挲。

而右側陶瓷廳,之前那種瓷器相互碰撞的叮當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輕微的、像是硬物刮擦玻璃的尖細聲響,讓人牙酸。

正前方的路,被一片格外濃重的陰影籠罩着。那陰影似乎不僅僅是光線不足造成的,更像是一團有實質的、緩慢蠕動着的黑暗,堵在了青銅器展廳那扇緊閉的防火門前。

三條路,三條都散發着不祥的氣息。

蘇明夜的目光在三者之間快速移動,似乎在評估風險。陳燭則閉上眼睛,強忍着額角的抽痛,努力放大那種模糊的“感知”。左側書畫廳的氣息雜亂、陰冷,帶着陳年墨汁和腐朽絹帛的味道,還有一種……空洞的、渴望被注視的感覺。右側陶瓷廳的氣息更尖銳、更脆,帶着泥土燒灼後的焦苦和某種冰冷的精致感。而正前方,那片堵門的陰影,氣息最爲凝實、渾濁,充滿了暴虐和純粹的、想要吞噬一切的惡意。

“不能走前面。”陳燭睜開眼,聲音有些發虛,“那片陰影……是‘活’的,而且很餓。”

蘇明夜點頭,她雖無陳燭那種玄妙的感知,但刑警的直覺和剛才的經歷讓她能分辨出哪種危險更“直接”。“左邊還是右邊?”

陳燭再次感受。左邊空洞的渴望,右邊尖銳的冰冷。“右邊。左邊給我的感覺……很怪,像是陷阱,吸引人過去‘看’。”他想起規則第三條,永遠不要答應書畫廳裏交談的“人”。那或許不是簡單的“不要答應”,而是連“看”和“被注視”本身,都可能觸發某種機制。

“好。”蘇明夜沒有猶豫,身體微微轉向右側陶瓷廳方向,但依舊側對着書畫廳入口,保持警戒。“跟緊,別碰任何東西,尤其是那些瓷器。”

兩人貼着牆壁,緩緩挪向陶瓷廳的入口。陶瓷廳的門是雙開的厚重木門,此刻虛掩着,留下一條狹窄的縫隙,裏面沒有燈光,只有從高窗透進來的、極其微弱的、慘淡的月光,勾勒出內部林立的展櫃模糊輪廓。

刮擦玻璃的聲音更清晰了,是從展廳深處傳來的,一下,又一下,緩慢而執拗。

蘇明夜停在門邊,側耳傾聽片刻,然後用手背極其緩慢地、無聲地推開了虛掩的木門。門軸發出極其輕微的、幾乎不可聞的“吱呀”聲,在死寂中卻格外刺耳。

刮擦聲,停了。

蘇明夜身體瞬間繃緊,手鏟橫在胸前。陳燭也屏住了呼吸。

幾秒鍾令人窒息的寂靜。

然後,刮擦聲再次響起,位置……似乎移動了?比剛才近了一些?

蘇明夜不再等待,猛地將門推開更大一些,閃身進入,同時迅速壓低身體,躲到最近的一個大型青花瓷缸展櫃側面。陳燭緊隨其後,學着她的樣子蹲下,背靠冰冷的展櫃。

陶瓷廳內部比走廊更暗,月光只能照亮靠近窗戶的一小片區域,其他地方都沉浸在濃墨般的黑暗裏。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混雜了塵土、陳年木料和一種奇特“空”味的氣息。無數或大或小、或圓或方的瓷器輪廓,在黑暗中沉默地矗立着,像一片沒有生命的、冰冷的叢林。

刮擦聲又停了。這一次,停得更久。

蘇明夜和陳燭不敢動彈,連呼吸都放到最輕。蘇明夜的眼睛在黑暗中努力適應,試圖捕捉任何移動的陰影。陳燭則再次閉上眼睛,放開感知。

冰冷。尖銳。脆弱。這是主調。但在這些之下,他感受到了一種更隱晦的情緒——一種被禁錮的、扭曲的、想要“完整”的焦躁。無數細微的、破碎的“意識”(如果那能稱之爲意識的話)散落在展廳各處,大多沉寂,但有少數幾個,在“動”。

其中一個,就在他們斜前方大約十米的地方,一個獨立的、頂部是玻璃的立式展櫃附近。那東西的氣息……很怪,像是許多片尖銳的、冰冷的碎片強行拼湊在一起,充滿了不協調和痛苦。它似乎也“感知”到了他們,那焦躁的情緒裏,混入了一絲貪婪的“注視”。

“左前方,獨立展櫃。”陳燭用幾乎只有氣流的聲音說。

蘇明夜微微點頭,手指無聲地指了指另一個方向,示意陳燭注意那邊一個擺放着大量小件瓷器的多寶格展架。然後,她緩緩地、極其小心地,從地上撿起一小塊不知何時掉落的、花生米大小的碎瓷片。

她沒有立刻動作,而是等待。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每一秒都顯得無比漫長。月光在冰冷的地面上無聲移動了一小截。

“嚓……”

刮擦聲再次響起,這一次,近在咫尺!似乎就在他們藏身的這個大瓷缸後面!

蘇明夜瞳孔驟縮,不再猶豫,手腕一抖,指尖的碎瓷片化作一道細微的破空聲,射向斜對面那個多寶格展架!

“啪!”

一聲清脆的、瓷器破裂的響聲,在死寂的展廳裏炸開!雖然不響,但在這種環境下,不啻於一聲驚雷!

幾乎在響聲傳出的同時,大瓷缸後面,一道模糊的、佝僂的白色影子猛地竄出!它的動作極其怪異,不像是走或跑,更像是許多片東西在“滑動”和“摩擦”,速度快得驚人,帶着一股陰冷的風,直撲多寶格展架的方向!

就是現在!

蘇明夜一把拽起陳燭,低喝一聲:“走!”

兩人不再隱藏,從藏身的瓷缸後躍出,用最快的速度,沖向陶瓷廳另一端的出口!他們的腳步聲在空曠的展廳裏激起回響。

那道撲向多寶格展架的白色影子似乎被破碎聲迷惑了刹那,但立刻發現上當,發出一聲尖銳短促、像是無數瓷器碎裂又摩擦的怪響,猛地轉向,朝他們追來!

陳燭回頭瞥了一眼。月光恰好掠過那東西,讓他看清了其大致輪廓——那根本不是什麼生物,而是一個由無數碎瓷片強行粘合、拼接起來的、扭曲的人形!大大小小、顏色花紋各異的瓷片構成了它的軀幹和四肢,連接處滲出暗沉污濁的、像泥漿又像膠質的東西。它的“頭”部更是可怖,只是幾片較大的弧形瓷片胡亂拼湊,上面用某種深色顏料歪歪扭扭地畫出了五官,此刻那“嘴”的位置裂開一道縫隙,發出“嗬嗬”的、漏風般的聲音,兩只“眼睛”的位置是兩塊深色瓷片,死死“盯”着他們。

“碎瓷人俑!”陳燭腦海裏瞬間閃過一個名詞,這是修復行當裏偶爾會談及的、關於某些邪門陪葬品的傳說。他不敢再看,拼命加快腳步。

蘇明夜已經沖到出口,那是一個較小的側門,通向另一條輔助走廊。她猛地拉開門,讓陳燭先出,自己反手“砰”地一聲將門關上,然後眼疾手快地從旁邊拖過一個沉重的、裝滿清潔工具的金屬手推車,死死頂在門後!

“哐!哐哐!”

門後立刻傳來猛烈的撞擊聲!那由碎瓷片拼湊的“人俑”正在瘋狂撞門!金屬門板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頂在後面的手推車也被撞得吱呀作響,向裏滑動。

“走!這門頂不了多久!”蘇明夜臉色發白,顯然那東西的力量超出預期。

兩人不敢停留,沿着輔助走廊狂奔。這條走廊更窄,燈光也更暗,堆放着一些雜物。走廊盡頭,就是青銅器展廳的另一個入口——一扇較小的、通常不對外開放的備用門。

身後的撞擊聲越來越響,還夾雜着瓷器碎裂和金屬扭曲的刺耳噪音。那扇門,恐怕撐不過半分鍾。

陳燭沖到那扇備用門前,伸手去擰門把手——鎖着的!他用力擰動,紋絲不動!

“讓開!”蘇明夜低喝一聲,上前一步,抬起腳,用盡全身力氣,猛地踹向門把手下方!

“砰!”

一聲悶響,門板震顫,灰塵簌簌落下,但門沒開。

“砰!砰!”

又是兩腳!蘇明夜用的是警用破門技巧,力道集中在一點。第三腳下去,門框處傳來一聲木材斷裂的脆響!

與此同時,身後陶瓷廳側門方向傳來“哐當”一聲巨響,緊接着是金屬手推車翻倒、雜物滾落的聲音!門,被撞開了!

“快!”蘇明夜咬牙,用肩膀狠狠撞在已經鬆動的門板上!

“砰——譁啦!”

門終於被撞開,蘇明夜收勢不住,向前沖了兩步才穩住。陳燭緊隨其後沖進青銅器展廳,反手就想把破門關上,卻發現門軸已經變形,關不嚴了。

“去鼎那裏!”蘇明夜急促道,目光掃視昏暗的展廳。這裏比他們離開時更加陰冷,空氣仿佛凝固了,帶着濃重的銅鏽和塵土味。遠處牆上的戰國渦紋銅鏡依舊靜靜懸掛,鏡面一片混沌的黑暗,那只慘白的手和襦裙女子已然消失,但鏡子本身散發出的詭譎感有增無減。

陳燭點頭,立刻朝着展廳中央、他工作台旁的那尊青銅鼎跑去。這是他修復了近一個月的心血,每一個紋路,每一處鏽蝕,他都了如指掌。此刻,在昏暗的光線下,這尊鼎沉默地矗立着,斑駁的綠鏽覆蓋着古老的身軀,仿佛一頭沉睡的巨獸。

“嚓啦……嚓啦……”

令人牙酸的、瓷器刮擦地面的聲音,已經從破損的備用門外傳來,越來越近!那碎瓷人俑追過來了!

陳燭沖到鼎前,來不及多想,立刻咬破了自己的食指指尖——父親留下的字條上說,“用你的血”。

鮮血滲出,帶着溫熱的、屬於生命的氣息。陳燭忍着痛,將流血的指尖,按向青銅鼎冰冷的器壁,按向他修復時感覺“情緒”最清晰、銘文最集中的區域。

“以血爲引……”他低語,腦海中回憶着父親字條上的話,“以‘知’爲橋……告訴我,你是什麼?你記得什麼?”

他的血,染上了青銅的鏽跡。

嗡……

沒有何尊那般浩瀚磅礴的沖擊。這一次,反饋是低沉的、緩慢的、帶着巨大疲憊和創傷感的震顫。像是一個受了重傷、沉睡了太久太久的巨人,被微弱的氣息喚醒,發出一聲沉重到極點的嘆息。

一股遠比之前在展廳外感應到時更加清晰、但也更加破碎混亂的信息流,順着相觸的指尖,涌入陳燭的腦海。

沒有完整的畫面,只有無數斷裂的、閃爍的碎片——

沖天的大火,染紅了夜空。

金屬撞擊的刺耳巨響,夾雜着絕望的嘶吼。

濃煙,焦臭,血腥味。

一雙雙驚恐的、絕望的、倒映着火光的眼睛。

巨大的力量撞擊在鼎身上,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鼎耳似乎崩裂了一角。

傾倒,翻滾,溫熱的、粘稠的液體潑灑進來,浸透了內壁,帶着鐵鏽般的腥甜味。

黑暗,漫長的黑暗,和刺骨的冰冷。

然後是被挖掘,被搬運,被擦拭,被無數陌生的、好奇的、貪婪的目光注視……

最後,是漫長歲月裏,無盡的沉寂,以及一個年輕修復師日復一日的、小心翼翼的觸摸,和那種試圖理解、試圖溝通的微弱意念……

這些碎片化的感知洶涌而過,其中蘊含的恐懼、痛苦、憤怒、悲傷,幾乎將陳燭的意識沖垮。他悶哼一聲,身體晃了晃,鼻端再次涌出溫熱的液體,但這次他死死咬着牙,沒有鬆開手指,反而將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到那種“試圖溝通”的微弱意念上——那是他自己的意念,是他過去一個月修復這尊鼎時,不知不覺投入的情感、好奇和專注。

“是……我?”一個極其微弱、模糊、仿佛隨時會散去的“意念”,在陳燭的意識深處響起,帶着巨大的困惑和一絲……難以言喻的熟悉感?“是你……在叫我?是你在……修復我?”

“是我。”陳燭在腦海中用力“想”着,將自己的意念傳遞過去,“你是誰?這裏發生了什麼?那些東西是什麼?”

“我……”那微弱的意念波動着,傳遞出混亂的信息,“我是……‘衛’?不……我是‘鼎’?我是……器?我是……記錄?我是……血與火……我是……埋藏……”

它的“意識”顯然極其破碎,連自我認知都模糊不清。

“這裏……夜……降臨了……‘痕’在消退……‘它們’在啃食……餓……好餓……”

“‘痕’?什麼是‘痕’?”陳燭急切地問。

“痕是……記憶……是約定……是……我們存在的……‘印’……”意念斷斷續續,更加虛弱,“這個屋子(展廳)……其他的‘痕’……弱了……碎了……‘它們’來了……從‘影’裏來……從‘忘’裏來……”

“怎麼對抗它們?怎麼喚醒其他‘痕’?”陳燭感覺指尖傳來的震顫在減弱,那微弱的意念如同風中的燭火,隨時會熄滅。

“血……知……共鳴……找到……核心……最初的……約定……”意念越來越模糊,“‘衛’的約定……‘鼎’的誓言……守護……‘中’……”

最後幾個“字”幾乎細不可聞,隨即,那微弱的意念徹底沉寂下去。指尖傳來的震顫也消失了,只剩下青銅冰冷的觸感,和一絲淡淡的、仿佛幻覺般的餘溫。

陳燭猛地抽回手,踉蹌後退,被趕過來的蘇明夜扶住。他臉色慘白如紙,口鼻間血跡宛然,眼前陣陣發黑,大腦像是被無數根針同時刺穿,疼得他幾乎要嘔吐。

“怎麼樣?”蘇明夜急問,目光警惕地掃向門口。那“嚓啦嚓啦”的刮擦聲已經到了門外,透過門縫,已經能看到那由碎瓷片拼湊的、扭曲的白色身影。

“它……很虛弱,記憶破碎。”陳燭強忍劇痛,語速極快,“它說這裏是‘痕’在消退,‘它們’在啃食。‘痕’是記憶,是約定,是我們存在的‘印’。喚醒需要血、知和共鳴,找到核心約定……還有,‘衛’的約定,‘鼎’的誓言,守護……‘中’?”

信息破碎而模糊,但蘇明夜瞬間捕捉到了關鍵:“‘衛’?是這鼎的擁有者?還是鑄造者?‘中’……又是何尊銘文裏的‘中國’?”

“不知道……但它提到了‘最初的約定’……”陳燭喘息着,看向青銅鼎。在剛才短暫的共鳴中,他除了感受到鼎本身的破碎記憶,還隱約捕捉到一絲極微弱的、與這尊鼎相連的、其他方向的“呼應”。很遙遠,很模糊,但確實存在。像黑暗中的幾顆孤星。

“它還說,這個展廳裏,其他的‘痕’弱了,碎了……”陳燭的目光掃過昏暗展廳中其他沉默的青銅器,那些鼎、簋、爵、觥……在剛才的感知中,它們大多沉寂如死物,只有極少一兩個,還散發着極其微弱的、仿佛隨時會熄滅的“餘溫”。“‘它們’來了,從‘影’裏,從‘忘’裏……”

“忘?”蘇明夜眼神一凜,“遺忘?所以,記住是關鍵?何尊銘文被記住,被喚醒,所以能驅散那個‘講解員’?這些青銅器,如果它們代表的記憶、約定、歷史被徹底遺忘,‘痕’就碎了,‘它們’就能進來了?”

這個推斷讓兩人不寒而栗。

“哐!”

一聲巨響打斷了他們的思考。那扇已經變形的備用門,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徹底撞開!碎木飛濺中,那扭曲的、由無數瓷片拼合而成的“人俑”,擠了進來!它“頭”部那用顏料畫出的歪斜五官,死死“盯”住了展廳中央的陳燭和蘇明夜,裂開的“嘴”裏發出“嗬……嗬……”的漏風聲,無數瓷片隨着它的動作相互摩擦,發出刺耳的噪音。

它進來了。

“找掩體!”蘇明夜一把將陳燭推向旁邊一個巨大的青銅方彝後面,自己則閃身到另一個展櫃側方。她的手鏟對這東西恐怕效果不大,剛才的警徽和“法意”爆發也消耗巨大,她需要尋找新的武器,或者……利用環境。

陳燭背靠着冰冷厚重的青銅方彝,心髒狂跳。他看向不遠處那尊自己剛剛“溝通”過的鼎。鼎沉默着,只有他指尖殘留的血跡,在昏暗光線下呈現出暗紅色。

血……知……共鳴……

父親讓他來這裏,不僅僅是爲了獲取信息,更是爲了……喚醒?可這鼎如此虛弱,記憶破碎,如何對抗這詭異的碎瓷人俑?

碎瓷人俑已經進入展廳,它那由碎片拼合的身體以一種不協調的、滑行般的動作移動着,所過之處,地上留下淡淡的、溼滑的污跡。它似乎能感知到活物的氣息,略一停頓,便“看”向了陳燭和蘇明夜藏身的方向,然後,加速“滑”來!

它的目標很明確——陳燭身上殘留的、與“痕”共鳴過的氣息,以及蘇明夜身上那令它本能不適的、“法”的微弱餘韻。

蘇明夜從展櫃邊緣探頭,看了一眼那迅速逼近的怪物,又看了一眼周圍。展廳裏除了厚重的青銅器,就是玻璃展櫃和金屬支架。她目光掃過陳燭工作台,上面散落着各種修復工具:錘子、鑿子、刻刀、毛刷、化學試劑……

她的目光在其中一把不起眼的、木柄的小錘子上停留了一瞬。那是陳燭修復時用來輕輕敲擊、校準部件用的榫卯錘,木柄因爲長期使用而油亮。

然後,她做出了一個讓陳燭意想不到的動作。

她猛地從藏身處躍出,不是沖向那碎瓷人俑,而是沖向工作台,一把抓起了那把榫卯錘!同時,她的左手飛快地從口袋裏掏出了那張父親留下的字條,以及她那枚光芒黯淡的警徽。

“陳燭!”蘇明夜背對着他,聲音冷靜得可怕,“告訴我,這鼎,最重要的是什麼?它是什麼?它是幹什麼用的?!”

陳燭一愣,瞬間明白了她的意圖!她在問“知”!她在試圖用她的方式,去理解,去共鳴,去抓住父親所說的“核心約定”!

“它是鼎!西周晚期的青銅鼎!”陳燭幾乎是吼出來的,語速快得像子彈,“鼎最初是炊器,後來是禮器!是權力的象征!是記載功勳、祭祀天地的重器!是定鼎中原的‘鼎’!是國之重器!是……”

他的話戛然而止。

因爲在他吼出“國之重器”四個字的瞬間,他靠着的那尊巨大的青銅方彝,那件他一直以爲只是普通藏品的器物,內部忽然傳來一聲極其低沉、極其微弱的——

“咚。”

仿佛一顆沉睡了三千年的心髒,被這四個字,輕輕敲動了一下。

緊接着,是第二聲,第三聲。

“咚。”

“咚。”

聲音很輕,很慢,但確實存在。不僅僅是青銅方彝,陳燭感覺到,整個青銅器展廳,那些原本在他感知中死寂或極其微弱的“餘溫”,在這一刻,似乎都……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仿佛被“國之重器”這四個字,這簡短卻重若千鈞的“定義”,喚起了某種沉埋在血脈和鏽跡最深處的、近乎本能的……“回應”。

那正在逼近的碎瓷人俑,似乎也察覺到了什麼,它滑行的動作猛地一頓,裂開的“嘴”裏發出更加尖銳急促的“嗬嗬”聲,那用瓷片拼湊的身體不安地扭動着,仿佛感受到了某種令它極爲不適的、看不見的“壓力”。

蘇明夜背對着陳燭,沒有看到這些細微變化,但她也感覺到了周圍空氣似乎有了某種難以言喻的改變。她不再猶豫,將左手的字條和警徽緊緊握在一起,然後用右手,高高舉起了那把普通的榫卯錘。

她的目光,沒有看那詭異的碎瓷人俑,而是投向了展廳深處,那面懸掛着的、映照着混沌黑暗的戰國渦紋銅鏡。

然後,她用盡全力,用一種近乎宣判的、斬釘截鐵的語氣,對着那面銅鏡,也對着整個展廳,更仿佛是對着這片被“夜幕”籠罩的天地,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說道:

“依我華夏之制——”

她手中的榫卯錘,隨着她的聲音,重重落下!

不是砸向任何實物,而是砸向了她面前虛空中的……某個“概念”!

“禮器之尊,不可輕侮!”

“鐺——!!!”

一聲遠比她手中小錘應有的敲擊聲宏大、恢弘、清越、仿佛來自歲月長河深處的鍾鳴巨響,猛地從她面前的虛空中炸開,化作一圈清晰可見的、青銅色的音波漣漪,以她爲中心,轟然擴散開去!

音波掃過展廳的每一個角落,掃過每一件青銅器。

“嗡——”“嗡——”“嗡——”“嗡——”“嗡——”“……”

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整個青銅器展廳,所有沉默的青銅器——無論是巨大的鼎、簋,還是小巧的爵、角,無論是陳列在展櫃中的,還是擺放在展台上的——在這一刻,全部發出了共鳴!

那是低沉的、悠長的、帶着銅鏽氣息和古老回響的嗡鳴!成千上萬件青銅器,它們的嗡鳴聲交織在一起,並不雜亂,反而形成了一種奇特的、沉重的、充滿威嚴感的“合奏”!

這聲音並不刺耳,卻帶着一種難以形容的、鎮壓一切邪祟、滌蕩一切污濁的磅礴力量!

“嗬——!!!”

那碎瓷人俑首當其沖,被這青銅色的音波漣漪和萬千青銅器的嗡鳴正面擊中!它發出一聲淒厲到極點的、仿佛無數瓷器同時崩碎的尖叫,整個由碎瓷片拼湊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那些勉強粘合在一起的碎片“譁啦啦”作響,連接處的污濁膠質瞬間蒸發,大片大片的瓷片開始剝落、崩解!

它“臉”上那用顏料畫出的歪斜五官瞬間扭曲、模糊,漆黑的“眼睛”位置,兩塊深色瓷片“啪”地一聲出現了裂痕。它想要後退,想要逃離,但那無形的青銅音波仿佛帶着千鈞重壓,將它死死“釘”在原地,任由其身體在音波的震蕩中片片碎裂!

只是短短兩三秒鍾,那原本凶惡詭異的碎瓷人俑,就在連綿的青銅嗡鳴中,徹底解體,化作一堆再也無法拼合、失去所有詭異活性的普通碎瓷片,譁啦啦散落一地,再也無法動彈。

而蘇明夜,在敲出那一“錘”、喊出那句話之後,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臉色瞬間變得比陳燭還要蒼白,身體晃了晃,用榫卯錘撐地,才勉強沒有倒下。她握着字條和警徽的左手,指節因爲過度用力而泛白,微微顫抖。

整個展廳的青銅嗡鳴,在達到一個高峰後,開始緩緩減弱,但餘韻悠長,依舊在空氣中、在每一件青銅器的器身上微微震顫,久久不散。

陳燭背靠着青銅方彝,目瞪口呆地看着這一切,看着那堆再無生息的碎瓷片,看着周圍那些仍在發出低沉共鳴、仿佛在緩緩“呼吸”的青銅器,最後,目光落在那個用一把小錘、一句話語,就引動了這不可思議力量的年輕女警身上。

展廳裏重新安靜下來。只有青銅器那悠遠的、仿佛來自遠古的餘韻,還在輕輕回蕩。

蘇明夜緩緩轉過身,看向陳燭,她的額發被汗水打溼,貼在蒼白的臉頰上,但眼神卻亮得驚人,那裏面除了疲憊,還有一種近乎明悟的光芒。

“我好像……”她喘了口氣,聲音有些沙啞,卻帶着一絲奇異的笑意,“……有點明白,你父親說的‘用你的知’,還有這‘法’,該怎麼用了。”

她抬起左手,那張沾着陳燭血跡、寫着“宅茲中國”的字條,和她那枚警徽緊緊貼在一起。在剛才那一刻,她似乎並非僅僅依靠警徽本身,而是將“禮器之尊,不可輕侮”這八個字所承載的、屬於古老“禮法”的威嚴,與她自身所堅信的、現代“法”的精神,通過某種難以言喻的方式,以那張似乎能承載“定義”的字條爲橋梁,以那枚警徽爲引信,以她全部的意志爲錘,敲擊了出去。

敲擊的,是“規則”。

是這片夜幕下,那些詭異試圖扭曲、模糊、啃食的,屬於此方天地的、古老而永恒的“規則”之一。

陳燭看着她,又看向地上那堆碎瓷,看向周圍仍在微微嗡鳴的青銅器,最後,目光落回那尊與他有過短暫“溝通”的青銅鼎上。

鼎沉默着,但陳燭能感覺到,它那原本微弱破碎的“意念”,似乎……凝實了那麼一絲絲。不再像風中的燭火,而像是一顆埋在灰燼深處,被重新吹亮了一點的火星。

展廳外,走廊深處,似乎傳來了其他什麼聲音,隱隱約約,像是嗚咽,又像是低語,充滿了驚疑和……恐懼?

這突如其來的、源自展廳內部的、浩大而古老的青銅轟鳴,顯然驚動了黑暗中更多的東西。

蘇明夜也聽到了那些聲音,她深吸一口氣,站直身體,擦掉額角的汗水,看向陳燭,也看向那扇被撞壞的門,以及門外更深沉的黑暗。

“看來,”她聲音恢復了冷靜,“我們弄出的動靜不小。這裏不能久留了。”

陳燭點點頭,掙扎着站起,雖然頭腦依舊抽痛,但一股新的力量,混合着震撼、明悟和更深的緊迫感,支撐着他。

“走。”他看向展廳出口的方向,“去找下一個‘痕’,或者……搞清楚這‘夜幕’,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彎腰,從地上那堆碎瓷片中,撿起了一塊較大的、邊緣鋒利的青花瓷片,握在手中。冰涼的觸感傳來,但已無任何詭異氣息。

蘇明夜也將那把普通的榫卯錘緊緊握在手裏,另一只手依舊攥着字條和警徽。

兩人最後看了一眼這間仿佛剛剛“活”過來的青銅器展廳,看了一眼那些在昏暗中沉默矗立、卻仿佛有了不同意義的古老器物,然後,一前一後,踏出了破損的門口,再次沒入走廊的黑暗之中。

身後,青銅的餘韻,如同一聲悠長的、來自三千年前的嘆息,緩緩沉入歷史的靜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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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25-12-14

救命!我靠吸引變態在美恐活下來全文

《救命!我靠吸引變態在美恐活下來》是一本引人入勝的職場婚戀小說,作者“不給飯就搗蛋”以其細膩的筆觸和生動的描繪爲讀者們展現了一個充滿想象力的世界。本書的主角溫禾鏽鐵釘深受讀者們的喜愛。目前這本小說已經連載,熱愛閱讀的你千萬不要錯過這場精彩的閱讀盛宴!
作者:不給飯就搗蛋
時間:2025-12-14

溫禾鏽鐵釘

小說《救命!我靠吸引變態在美恐活下來》的主角是溫禾鏽鐵釘,一個充滿魅力的角色。作者“不給飯就搗蛋”以細膩的筆觸描繪出了一個引人入勝的世界。如果你喜歡職場婚戀小說,那麼這本書將是你的不二之選。目前本書已經連載等你來讀!
作者:不給飯就搗蛋
時間:2025-12-14

爹媽疼養女?斷親!嫁首長被瘋寵免費版

強烈推薦一本年代小說——《爹媽疼養女?斷親!嫁首長被瘋寵》!由知名作家“蹦躂兔”創作,以蘇九月霍霆軒爲主角,講述了一個充滿奇幻與冒險的故事。本書情節緊湊、人物形象鮮明,深受讀者們的喜愛。目前這本小說已經更新98948字,喜歡閱讀的你快來一讀爲快吧!
作者:蹦躂兔
時間:2025-12-14

爹媽疼養女?斷親!嫁首長被瘋寵筆趣閣

小說《爹媽疼養女?斷親!嫁首長被瘋寵》的主角是蘇九月霍霆軒,一個充滿個性和魅力的角色。作者“蹦躂兔”以其獨特的文筆和豐富的想象力,爲讀者們帶來了一個充滿奇幻色彩的世界。本書目前連載,喜歡閱讀的你千萬不要錯過!
作者:蹦躂兔
時間:2025-1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