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城巡察使的到來與離去,像一陣風刮過青嵐鎮,留下了更深的寒意和不安。官方力量的介入並未帶來實質性的進展,反而坐實了這不是孤立的意外。恐慌如同看不見的黴菌,在街巷屋瓦的縫隙裏悄然滋生。家家戶戶門窗緊閉的時間更早了,孩童的嬉鬧聲幾乎絕跡,連雞鳴犬吠都顯得有氣無力。
鎮比的籌備工作,在這種氛圍下變得極爲尷尬。取消的呼聲一度很高,但鎮長和幾位宿老商議後,認爲越是如此,越不能示弱,否則鎮子人心就真的散了。而且郡城方面似乎也希望鎮比能照常進行,或許有觀察和篩選的意圖。於是,鎮比最終確定,按原計劃於初八舉行,只是地點從鎮中心的廣場,改到了相對封閉、便於管控的鎮學堂大院。
落恒對此憂心忡忡。他既擔心女兒的安全,又不想打擊她的積極性。落煙雖然也有些害怕,但倔強勁上來了,加上啓安那日關於“不能退縮”的話也無形中給了她鼓勵(她認爲是自己想通的),反而更加拼命地練習,似乎要將所有不安都宣泄在符紙和筆尖上。
啓安則將所有外露的情緒都收斂了起來。他更加安靜,幾乎像個影子,只在必要的符齋事務和落煙練習遇到真正瓶頸時,才會用最簡短的話語點明關鍵。他的大部分心神,都用於兩件事:一是利用一切獨處機會,鞏固和深化石室中的修行,嚐試將“聚”點的成功經驗,擴展到更基礎的線、弧等“象”上,並練習對那絲暖流更精細的引導;二是以超越年齡的警覺,細致入微地觀察着鎮子裏的每一絲風吹草動,尤其是感知空氣中那若隱若現的“陰冷”氣息。
他發現,那“陰冷”氣息似乎並非均勻分布。在老鬆坡方向殘留最濃,鎮子裏則飄忽不定,偶爾在某些偏僻角落或夜深人靜時出現,但很快就會消散,難以捉摸。他嚐試過幾次追蹤,都無功而返。這氣息的主人,或者說源頭,顯然非常謹慎,甚至可能具備某種隱匿或移動的秘法。
陳實的失蹤,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每個人心頭,也讓即將到來的鎮比蒙上了一層陰影。原先預計的十幾名適齡參賽者,有兩三家因爲恐懼,悄悄退出了。最終確定參加鎮比的,連落煙在內,只剩下七人。除了落煙和李青,另外四人都是鎮上學堂夫子或稍有家底人家的孩子,符道水平參差不齊。
初七,鎮比前一日。天色陰沉,鉛灰色的雲層低垂,仿佛隨時會壓下來。沒有風,空氣凝滯而悶濁。
符齋裏,落恒最後一次檢查落煙明天要用的符筆、符紙和備用材料。筆是落恒早年用過的一支“青鬃羊毫筆”,保養得不錯。符紙是特意挑出來的、品質最好的一批青紋竹紙。朱砂也是精心調制過的。雖然只是基礎符籙的比試,但落恒還是盡可能爲女兒準備周全。
“煙兒,今晚好好休息,莫要再練了,養足精神。”落恒叮囑,“明日去了學堂,緊跟在我身邊,莫要亂跑。比試時,平常心即可,莫要緊張,也莫要強求。”
“知道了,阿爹。”落煙用力點頭,小手卻不由自主地攥緊了衣角。
啓安默默地將一碟調配好的、用來補充精神的“寧神花露”(一種普通草藥汁)放在落煙手邊。這是他根據《符籙基礎通解》裏一個極偏門的、關於低階藥師輔助材料的記載,用符齋裏幾種常見草藥邊角料悄悄調制的,效果很弱,但多少有點安心寧神的作用。他沒說是什麼,只說是柳姨準備的。
落煙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端起來小口喝了。
午後,落恒被鎮長請去商議明日鎮比最後的安防事宜。柳姨在廚房準備明天要帶的幹糧。鋪子裏又只剩下啓安和落煙。
落煙坐立不安,一會兒翻看符紋圖譜,一會兒又對着符紙發呆。緊張的情緒顯而易見。
“安,”她忽然開口,聲音有些幹澀,“你說……陳實他……會不會已經……”
啓安正在整理一捆新到的、用來制作低階符囊的獸皮邊角料,聞言,動作頓了一下。他抬起頭,看向落煙蒼白的臉。
“我不知道。”他誠實地回答。沉默了一下,他又說,“但我知道,明天你站在比試台前,用的是你學到的符道,畫的是你理解的符紋。那些藏在暗處的東西,或許能讓人失蹤,但它們奪不走你學會的東西,也奪不走你想畫好符的心。”
他的話很平靜,沒有刻意的安慰,卻像一股清泉,讓落煙焦躁的心緒稍微平復了一些。
“嗯!”落煙重重點頭,眼神重新變得堅定,“我要好好比!陳實……如果他還能回來,我也要告訴他,我沒給咱們青嵐鎮的符道丟臉!”
就在這時,鋪門外傳來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
不是落恒,也不是尋常顧客的步調。
啓安和落煙同時轉頭看去。
只見一個穿着粗布衣衫、臉上帶着驚惶之色的半大少年,氣喘籲籲地跑到符齋門口,扶着門框,上氣不接下氣地喊:“落……落煙!不……不好了!李青……李青他娘,哭着跑到學堂去了,說……說李青不見了!”
“什麼?!”落煙猛地站起來,臉色煞白。
啓安的心也是一沉,握緊了手中粗糙的獸皮。
又一個!就在鎮比前夜!李青,那個家境貧寒卻頗有天賦的少年,也是此次鎮比中除落煙和陳實外,最有希望的一個!
“什麼時候的事?在哪裏不見的?”落煙急聲問。
“不……不知道!”報信的少年是李青的鄰居,顯然也嚇壞了,“他娘說,李青下午說去鎮子西頭河灘那邊,撿點光滑的鵝卵石,說要……說要磨個什麼符硯的墊腳石,給明天比試用。去了就沒回來!他娘找到河灘,只……只找到他平時裝石頭的破布袋,人不見了!河灘那邊現在好多人在找!”
河灘!離鎮子更近,而且並非特別偏僻的地方!光天化日之下,又一個少年失蹤了!
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小小的符齋。
落煙的身體晃了一下,啓安下意識地上前一步,扶住了她的胳膊。他能感覺到她在顫抖。
“我……我要去找阿爹!”落煙掙脫啓安的手,就要往外沖。
“落煙姐姐!”啓安叫住她,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落叔叔去鎮公所了,你現在出去亂跑,更危險。在這裏等消息。”
他的鎮定感染了落煙。她停下腳步,咬着嘴唇,眼中充滿了恐懼和無助。
啓安對門口那個報信少年說:“麻煩你去鎮公所,告訴鎮長和落符師李青失蹤的消息。告訴他們,河灘那邊人多,讓他們多留意老鬆坡那邊的情況……還有,提醒大家,不要單獨行動,尤其是去偏僻地方。”
少年連連點頭,轉身飛快地跑了。
鋪子裏死一般寂靜。落煙無力地坐回椅子上,雙手捂住臉。啓安站在原地,目光望向門外陰沉的天色,心中念頭飛轉。
李青的失蹤,時間點太巧了。就在鎮比前夜,目標明確(有符道天賦的少年),地點從相對偏遠的老鬆坡換到了更靠近鎮子的河灘,行事越來越肆無忌憚!這絕不是野獸或普通拐賣!是那個散發着“陰冷”氣息的存在,在“收集”有潛質的年輕人嗎?爲什麼?鎮比對它有什麼特殊意義?
一股強烈的危機感攫住了啓安。下一個目標……會是誰?剩下的參賽者裏,落煙無疑是天賦和準備最充分的一個。而且,她就在符齋,離鎮子中心不遠,但並非絕對安全。
他必須做點什麼。
“落煙姐姐,”啓安轉過身,看着落煙,“你待在這裏,把門閂好。除了落叔叔和柳姨,誰叫都別開。我去後院看看。”
“安?你要去哪?別出去!”落煙抓住他的衣袖,眼中含淚。
“我不出去。”啓安安撫地拍拍她的手,“我去後院柴房看看,有沒有什麼……可以臨時防身的東西。”
這借口很合理。落煙鬆開手,叮囑道:“那你快點回來!”
啓安點點頭,快步走向後院。他沒有去柴房,而是直接回到了自己的小廂房。
反手關上門,他迅速從床鋪下的隱秘夾層裏,取出了那卷《符籙基礎通解》。他飛快地翻閱着,目光在那些記載着基礎防護、警示、驅邪類符紋原理的章節上掃過。
沒有靈力,無法繪制真正的符籙。但是……有沒有可能,利用他現在掌握的、引動封印暖流在載體上留下“活性”印記的能力,制作一點……別的東西?
他需要一種能夠示警,或者至少能幹擾、遲滯那種“陰冷”氣息靠近的東西。哪怕只有一瞬。
他的目光停留在一段關於“淨光符”的論述上。淨光符並非強力攻擊或防御符籙,其主要效果是淨化微弱邪穢、安定心神、並能在被陰性或污穢力量觸碰時,爆發一次短暫的、溫和的“淨化光暈”,雖無殺傷力,卻能起到警示和短暫驅散的作用。其符紋結構相對簡單,核心在於“聚陽”與“散晦”兩種基礎意念的平衡。
更重要的是,淨光符的啓動條件相對寬鬆,對靈力要求不高,有時甚至依靠符紋本身吸收的日光或正念能量,在被觸發時被動激發。這意味着,或許……他留下的那點微弱“活性”印記,在特定條件下,也能產生類似的效果?哪怕只是極其微弱的一閃?
值得一試!
他迅速將書卷藏好,又去工作台取了一小撮品質最好的朱砂粉(用自己平時積攢的零碎材料錢買的),用唾沫和一點點寧神花露的殘液快速調和成墨。沒有專門的符紙,他撕下自己一件舊內衣最幹淨的一角布料(棉布,勉強可作載體)。筆,用的是他一直練習的那支普通兔毫筆。
材料粗陋至極。但他別無選擇。
他回到自己房間,關好門,盤膝坐下,將布片鋪在平整的地面上。
閉目,凝神。
這一次,他要同時契合“聚”(聚斂一絲正陽意念)和“散”(驅散陰晦)兩種“象”,並將它們融合在淨光符簡化後的核心紋路裏。這比單一的“聚”點要復雜困難得多。
他深吸一口氣,排除所有雜念,讓自己沉浸在一種“守護”、“淨化”、“驅散陰暗”的意念中。想象陽光穿透烏雲,想象清泉洗滌污濁,想象溫暖驅散寒冷。
筆尖蘸取暗紅的墨,懸於布片上方。
心神沉入眉心,努力去“呼喚”那種與此刻意念共鳴的暖流。
一次,失敗。暖流毫無動靜。
兩次,眉心微瀾,但暖流未能成功引導出。
啓安的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時間緊迫,落煙一個人在前鋪,隨時可能有危險。
他強迫自己冷靜,更加專注地打磨那種融合的“意”,讓“聚陽”與“散晦”在心中清晰而平衡地呈現。
第三次嚐試。
當他心神高度凝聚,那種守護與淨化的意念純粹到極致的刹那——
眉心封印,驟然一動!
這一次,涌出的暖流,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粗壯了一絲,而且其中蘊含的意韻,似乎也帶上了幾分“光明”與“滌蕩”的意味!仿佛他此刻的意念,不僅引動了力量,還輕微地“浸染”了這絲力量的屬性!
就是現在!
啓安手腕沉穩落下,筆尖觸及布片。
他沒有繪制完整的淨光符紋(那太復雜,也遠超他目前能力),只是將那股融合了“聚陽散晦”意念的暖流,隨着筆鋒,勾勒出一個極其簡化的、由三個短弧和一個收束點構成的“守護淨化”核心符紋片段!
筆走不快,但異常堅定。他能感覺到那絲比之前強了一分的暖流,隨着筆尖的移動,絲絲縷縷地滲入布片纖維,與朱砂墨跡結合。
當最後一筆收起,那個暗紅色的、簡單的紋路片段完成時,啓安感到一陣明顯的虛弱感襲來,心神消耗巨大。但他顧不得休息,立刻看向布片。
紋路普普通通,墨跡未幹。
然而,當他凝神感知時,能清晰地“感覺”到,那紋路中,蘊含着一點微弱卻清晰的“活性”!這活性中,帶着一絲淡淡的、與眉心暖流同源的“溫煦”感,以及一種對“陰冷”、“污穢”氣息的隱隱“排斥”與“警惕”!
成功了!雖然這布片上的紋路,恐怕連最低階的符籙都算不上,充其量只是個蘊含了一絲特定意念和微弱淨化之力的“護符”雛形。它可能無法主動激發,效力也微乎其微,但至少……在那種“陰冷”氣息靠近時,或許能有所反應,哪怕只是讓落煙提前警覺一瞬!
他迅速將布片折成一個小三角,用細線草草串好。
就在這時,前鋪傳來落煙帶着哭腔的喊聲:“阿爹!你回來了!”
落恒回來了。
啓安立刻將護符小三角塞進懷裏,調整了一下呼吸,擦去額頭的汗,打開門走了出去。
前鋪裏,落恒臉色鐵青,正安慰着撲在他懷裏哭泣的落煙。柳姨也一臉驚惶地從廚房跑出來。
“安,你沒事吧?”落恒看到啓安,問道。
“我沒事,落叔叔。”啓安搖搖頭,“李青他……”
“還在找。”落恒聲音沉重,“鎮長已經加派了人手,也通知了郡城巡察使那邊。今晚……恐怕不太平。”他看向落煙,眼神充滿了掙扎,“煙兒,明天的鎮比……要不,咱們不參加了。”
落煙抬起頭,臉上淚痕未幹,卻用力搖頭:“不!阿爹!我要參加!陳實和李青都不見了,我更要參加!我要替他們,也替我們自己,爭這口氣!我不怕!”
落恒看着女兒倔強而勇敢的眼神,最終,重重嘆了口氣,將她摟緊:“好……好孩子。阿爹……阿爹陪着你。”
他轉向啓安和柳姨,語氣斬釘截鐵:“今晚,我們誰都不許單獨行動。門窗全部檢查加固。煙兒和柳姨睡裏屋,安,你……也搬到裏屋外間打地鋪。我守夜。”
夜幕,終於降臨。陰雲遮蔽了星月,青嵐鎮陷入一片前所未有的黑暗與死寂之中。只有零星的燈火,在沉重的恐懼中顫抖。
啓安躺在裏屋外間臨時鋪設的地鋪上,懷裏的那個粗陋布三角貼着胸口,傳來一絲微弱的溫煦感。耳邊能聽到裏屋落煙和柳姨壓抑的啜泣和翻身聲,也能聽到前鋪落恒來回踱步、檢查門窗的輕微響動。
窗外,萬籟俱寂,連蟲鳴都消失了。
但啓安知道,這寂靜之下,潛藏着噬人的黑暗。
他睜着眼睛,望着無邊的黑夜,手指無意識地觸碰着懷中的布片。
明天,鎮比將在一片惶恐不安中舉行。
而未知的危險,或許已經悄然逼近。
他必須保持清醒,保持警惕。爲了自己,也爲了身邊這些,給予他溫暖和庇護的人。
眉心封印,在深沉的夜色中,似乎也感應到了外界的壓抑,散發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清晰的、穩定的暖意,如同黑暗中一座沉默而堅固的燈塔。
長夜,漫漫。
風雨,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