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揚州城那日,天氣由陰轉晴,金秋朗日。
沈令儀和英娘完成酒樓的交割,兩人正在告別。
“你去了京中,若遇到麻煩事就給我寫信,我在京中有個叔伯父,興許能幫上忙。”英娘身着淺橘色立領長裙,腰間時常別着一把玉算盤,模樣周正又幹練。
沈令儀點頭,多有不舍,“酒樓交給你,我很放心。對了,那個人可還有再找你?”
“說來也是稀奇。”
英娘譏笑一聲,“那個混蛋不知從哪聽來的消息,說東北有座金山,前天夜裏跑來唬我,說他要去挖金礦,等日後發大財了,有我後悔的。”
“我瞧他是腦子被驢踢了,蠢蛋。”
沈令儀發笑,應該是二郎做的,那人離開揚州城便好,故而沒有多解釋什麼。
英娘握着她的手,“只是你我這一別,不知何時才能相見。”
“天下無不散之宴席,總會有相見的一天。”
沈令儀與她相擁,兩人都是女子經商,皆有人生困苦,所以惺惺相惜,臨別難忍,只願往後的路,各自順遂,發光發熱。
上了馬車,沈令儀與魏承意相對而坐。
告別生活了二十幾年的故鄉,沈令儀情緒低落,側身而靠,掀窗看向外頭,眼前景象飛掠,過往種種皆浮現,有快樂有痛苦有生離死別,越發令她哀傷。
魏承意坐得端正,兩條筆直的腿曲着,雙手搭在膝蓋上,眸光幽幽地看着嫂嫂。
記憶中的那個少女已然成長爲風姿綽約,美麗又堅韌的年輕姑娘。兩人同在一個空間,他能清晰聞到她發間的香味,這感覺令他心跳失序,讓他無所適從。
昨夜的那個夢,更是擊碎了他所有的理智和思緒,那種屬於生理上的直接反應,讓他第一次意識到與“恩情”的區別。
他猛地握緊雙手,成拳,再鬆開。
“東北真有金山嗎?”沈令儀撩着耳邊的碎發,問他。
魏承意的視線從她纖細的指尖滑到耳尖最後到了唇瓣,張了張口,“金桔山,簡稱金山。”
“金桔?”沈令儀噗嗤一聲,眼角的笑意蔓延,“也就貪財的人才會信了你的渾話。”
一雙杏眼不笑時清冷,笑起來柔美,仿佛又回到三年前,兩個人窩在破屋子裏取暖,魏承意講笑話逗嫂嫂開心。
每次看到嫂嫂笑,他都覺得眼前有星星點點的光圈,一切都柔美起來。
“因爲酒樓的緣故,是不是耽誤你上京了?這一路恐怕得趕一趕。”沈令儀拿出茶具和果盤,擺放在矮桌上。
魏承意的眼眸微動,掩藏住眼底的幽深,“趕一趕來得及,將軍他們在城郊等我。”
沈令儀倒了一杯茶,遞給魏承意。
租借的馬車不是太寬敞,她往前送茶的時候,膝蓋抵到了他的大腿,玉蘭香撲鼻而來。
魏承意猛地一僵,背挺得筆直,佯裝淡定地接過她手裏的茶。那一瞬間的觸碰消失後,他才暗暗吐出一口氣,悄悄往外側坐了坐。
腦中霎時蹦出昨夜的夢,纏綿、悱惻……
他到底在幹什麼?!
魏承意兩眼一翻一閉,緊握雙手,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你怎麼了?”沈令儀往桌上放了果仁和糕點,又拿出兩本書,將其中一本散書遞給他。
她拿着話本,疑惑地看着魏承意。
“有些累了。”魏承意靠在車壁,閉眼回答。
沈令儀哦了一聲,翻開書,回答他,“那你睡會,我不吵你。”
馬車行駛着,魏承意閉眼,試圖放空大腦,試圖不去胡思亂想,許是因爲昨夜本就沒睡好的緣故,他竟不知不覺睡着了,意識一點點沉了下來。
朦朧中,他好似回到了三年前。
嫂嫂的粥鋪剛開張,有三兩老客前來光顧,哪怕每天都虧本,她也開心得不得了,夜裏就鑽研藥膳,踏實又真誠。她很容易滿足,只要一句誇獎,就會謙虛地眯起眼睛,露出幸福的表情。
她好像天生勇敢樂觀,卻又有害怕的東西。
一只小小的壁虎就會讓她嚇得跳起來,臉色發白,但冷靜下來後,又強作鎮定地指揮他,“二郎,快……快把它請出去。”
他喜歡這種能保護她的感覺。
她也有攻克不了的事情。
比如算賬,她每次看賬本都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仿佛經歷一場曠日持久的戰鬥,所以當他喊她,她都聽不見,直到他走到面前才能發現,撓頭的手緩緩垂下,眼睛眨巴兩下,訥訥問,“二郎,我又算錯了。”
呆呆的。
這些都是支撐着魏承意在邊關三年的回憶,每當他身體疼得麻木,精神幾乎崩潰之時,他總能想起嫂嫂,便會覺得一點也不辛苦。
他不斷告訴自己要變得強大,強大到無人再能欺他分毫!強大到能成爲嫂嫂的一片天!
就像小時候,嫂嫂爲他遮風擋雨一樣。
嫂嫂爲他整理衣襟……可夢裏,嫂嫂不再是隔着距離爲他整理衣襟,而是……
而是被他緊緊擁在懷中,那纖細的腰肢不盈一握,溫軟的身軀與他嚴絲合縫。
屏風被撞倒了,衣裳散落一地。
她披散着烏黑青絲,眸光含水地望着他,不再是長嫂的慈愛,而是一種他從未見過,極盡柔情的嫵媚。
她似有驚訝,雙手抵在他寬闊的胸前,卻被他一把抱起。
他緩緩低下頭,喃喃自語,聽不清說了什麼,只是不斷俯身,去攫取那微張的柔軟的唇瓣。
……
“唔!”
魏承意猛地驚醒,又懵又癡又呆,背脊瞬間繃直,撞到車壁上。
他、他又做了那樣的夢?!
“怎麼了?二郎,哪裏不舒服?”沈令儀從話本中抬起頭,困惑的眸光帶着幾許清澈、幾許晶瑩。
對上魏承意那眸光震顫。
那雙眼睛與夢裏的別無二致,清澈卻毫不嫵媚,朱唇飽滿,秋日陽光照在白皙的肌膚上,靜謐而美好——夢裏那人根本不可能是嫂嫂!
“無礙,只是個……噩夢。”魏承意強壓眼角,將視線放低,幽幽深意難以掩藏。
喉嚨幹澀,顫抖。
內心酥麻,煎熬。
一次也就罷了,他竟再一次做了那般的夢!真是個畜生!
那是他的嫂嫂,他怎能如此褻瀆她!
若、若是嫂嫂知道他做了這樣的夢,一定會覺得他惡心,會嫌惡他,離開他吧!
恐懼、無措、惶然、羞憤、不安……各種情緒猛然將他的思緒淹沒,他的腦子一片空白,恨不得就此死了,就此消失了!
或許,是他長大了,或許只是生理作祟,像孟河說的那般,“身邊需要一個女人了”。
只是當時的他並不知道,感情的變化到底源於何?僅僅因爲一個綺麗的夢嗎?
在過去的十幾年裏,有些情早已深入骨髓,無法剝離,從分別到相聚,再難以隱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