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先殿的事在宮中傳得沸沸揚揚。
有人說這是天降警示，有人說這是人爲陰謀，更有人說這是瑾貴人協理六宮不力，惹怒了祖宗。流言蜚語如冬日的寒風，無孔不入。
沈知微閉門三日，不見任何人。她在等，等那些藏在暗處的人，自己露出馬腳。
第三日深夜，秋月帶回消息：“貴人，查到了。”
“說。”
“奉先殿的火藥，是從內務府庫房流出去的。”秋月壓低聲音，“管理庫房的太監……是德妃娘娘的人。”
“有證據嗎？”
“有。奴婢買通了庫房的一個小太監，他說三日前，德妃宮裏的掌事太監去過庫房，取走了一批修補宮殿用的材料。其中……就有火藥。”
沈知微握緊手中的茶杯：“那小太監現在何處？”
“奴婢已將他安置在宮外的親戚家中。”秋月頓了頓，“只是……光有人證還不夠。若德妃反咬一口，說是庫房太監私自盜取，咱們也沒辦法。”
確實。沒有物證，單憑一個宮人的證詞，扳不倒一個妃位。
“還有一事。”秋月繼續道，“奴婢查了德妃兄長工部侍郎的賬目。發現近三個月，他經手的幾項工程，賬目都有問題。尤其是……靖王府的修繕款。”
靖王府？沈知微心頭一動。
“詳細說說。”
“靖王被囚後，按例靖王府該封存。但工部卻報了一筆修繕款，說是王府年久失修，需加固圍牆、更換瓦片。”秋月道，“可奴婢去靖王府外看過，圍牆完好，瓦片也未見破損。”
“那這筆錢……”
“流向了城西一家新開的綢緞莊。”秋月從袖中取出一張紙，“這是綢緞莊的東家信息，貴人請看。”
紙上寫着一個名字：劉張氏。
張是德妃的姓氏。
“德妃的母親？”沈知微問。
“正是。”秋月點頭，“那家綢緞莊的幕後東家，就是劉夫人。而且……綢緞莊的夥計說，常有宮裏的人去采買，出手闊綽。”
線索連起來了。德妃通過兄長挪用公款，將錢轉到母親開的綢緞莊，再通過綢緞莊洗白。而奉先殿的火藥，也是通過這條線從內務府流出的。
但她爲什麼要炸奉先殿？僅僅是爲了陷害自己？
“秋月，”沈知微忽然問，“奉先殿出事那日，德妃在做什麼？”
“她……一直跟在太後身邊。”秋月回憶道，“事發時，也是她第一個扶住太後的。”
扶住太後……沈知微腦中靈光一閃。如果柱子裏埋的火藥劑量很大，足以炸塌半個奉先殿呢？屆時殿內衆人非死即傷，但德妃因爲護駕有功，不僅無罪，反而有功。
而自己作爲主事者，難逃一死。
好狠毒的計策。
“皇上那邊知道這些嗎？”沈知微問。
“奴婢不知。”秋月搖頭，“但趙公公昨日來過，說皇上讓貴人好生休息，祭祀的事……暫由賢妃代理。”
賢妃？沈知微心中一沉。皇帝這是在敲打她，還是……另有深意？
“更衣。”她站起身，“本宮要去見皇上。”
“現在？已經亥時了……”
“現在。”
乾清宮燈火通明。蕭靖宸果然還未歇息，正在批閱奏折。見她來了，並未驚訝：“你來了。”
“臣妾深夜打擾，請皇上恕罪。”
“無妨。”蕭靖宸放下筆，“朕知道你會來。坐。”
沈知微坐下，將秋月查到的線索一一稟報。蕭靖宸靜靜聽着，臉上沒什麼表情。
待她說完，他才緩緩開口：“這些，朕都知道。”
“皇上知道？”
“德妃的兄長貪污，朕三個月前就查到了。”蕭靖宸道，“之所以沒動他，是因爲……他在替朕辦另一件事。”
“什麼事？”
“查靖王在朝中的殘餘勢力。”蕭靖宸看着她，“德妃兄長表面投靠靖王，實則是朕安插的眼線。那些賬目，是朕默許的。”
沈知微愕然。所以德妃做的一切，皇帝都知道？甚至……是縱容？
“那奉先殿的事……”
“朕不知情。”蕭靖宸眼神轉冷，“朕默許他貪墨，是爲了取信於靖王舊部，但沒讓他炸奉先殿。這件事……他越界了。”
“皇上打算如何處置？”
“先按兵不動。”蕭靖宸道，“朕要看看，還有多少人會跳出來。”
沈知微明白了。皇帝在下一盤大棋，德妃兄長是棋子，德妃本人可能也是棋子。而她……同樣是棋子。
“那臣妾……”
“你繼續協理六宮。”蕭靖宸看着她，“賢妃只是暫代祭祀之事，六宮大權還在你手上。但你要記住——德妃，暫時不能動。”
“臣妾明白了。”
“還有一事。”蕭靖宸從案頭取出一封信，“你看看這個。”
沈知微接過信。是邊關急報，北境敵國蠢蠢欲動，似有南侵之意。而朝中，有大臣主張和親。
“和親？”沈知微皺眉，“我朝從未有過和親之例。”
“以前沒有，不代表現在沒有。”蕭靖宸淡淡道，“主和派以靖王舊部爲首，他們想送一位公主去北境，以換邊關安寧。”
“皇上答應了？”
“朕在考慮。”蕭靖宸看着她，“沈知微，若真要選一位公主和親，你覺得……誰合適？”
這個問題太危險了。宮中適齡的公主只有三位，皆是先帝嬪妃所出。無論說誰，都會得罪人。
“臣妾……不敢妄言。”
“朕讓你說。”
沈知微沉默良久，才道：“若非要和親，當選一位有膽識、有智慧的公主。北境苦寒，民風彪悍，柔弱女子去了，只怕活不過一年。”
“那你覺得，哪位公主有膽識？”
沈知微想起前幾日見過的三公主蕭明蘭。那是個十六歲的少女，眉宇間有股英氣，曾說過“若爲男子，當馳騁沙場”的話。
“三公主。”她最終道。
蕭靖宸笑了：“你和朕想的一樣。但……明蘭是朕的親妹妹，朕舍不得。”
“那皇上……”
“所以朕在想，有沒有別的辦法。”蕭靖宸起身走到窗邊，“比如……送一位假公主。”
假公主？沈知微心頭一震。
“找個容貌姣好、機敏過人的女子，封爲公主，送去和親。”蕭靖宸轉身看她，“北境不知我朝公主樣貌，只要身份做得好，未必不能瞞天過海。”
“可這是欺君之罪……”
“是對北境欺君，對我朝，是計策。”蕭靖宸目光深邃，“沈知微，你覺得這主意如何？”
沈知微後背冒出冷汗。皇帝這是在試探她，看她是否支持這種不擇手段的計策。
“臣妾以爲……此計雖妙，但風險太大。一旦敗露，北境必以此爲借口，大舉南侵。”
“那你可有更好的辦法？”
沈知微腦中飛速運轉。在現代的記憶碎片中，似乎有類似的和親案例，最後都以悲劇收場。但……也有成功的。
“臣妾以爲，和親不如聯盟。”她緩緩道，“北境缺糧，我朝缺馬。不如開邊市，以糧食換戰馬，同時派使臣結盟，共抗西域。”
蕭靖宸眼睛一亮：“繼續說。”
“和親只能換一時安寧，聯盟卻能得長久太平。”沈知微越說思路越清晰，“而且……臣妾聽說，北境可汗年邁，幾個王子爭位。若我朝支持其中一位，助他登位，他必感恩戴德，邊境可保數十年安寧。”
蕭靖宸盯着她看了很久，忽然大笑：“好！好一個聯盟之策！沈知微，你總是能給朕驚喜。”
“臣妾只是……隨口一說。”
“隨口一說，卻比滿朝文武想得都周全。”蕭靖宸走回案前，提筆疾書，“朕這就擬旨，派使臣前往北境。至於和親之事……暫且擱置。”
沈知微鬆了口氣。
“你退下吧。”蕭靖宸揮手，“記住朕的話，德妃那邊，先不要動。”
“臣妾遵旨。”
走出乾清宮時，已是子夜。雪停了，月出雲層，清冷的月光灑在雪地上，一片銀白。
沈知微走在宮道上，心中卻無法平靜。皇帝的心思太深，她以爲自己看清了棋局，卻發現自己連棋子都算不上，頂多是一枚……可以被隨時替換的卒子。
回到永壽宮，林晚舟竟在等她。
“姐姐怎麼來了？”
“我有急事。”林晚舟臉色蒼白，“妹妹，太醫院出事了。”
“什麼事？”
“負責給靖王診脈的太醫……昨晚暴斃了。”林晚舟壓低聲音，“是中毒，中的是……和皇後一樣的毒。”
沈知微心頭一緊：“皇後……”
“當年皇後中的是‘紅顏醉’，一種慢性毒，無色無味，服用三個月後才會發作，狀似急病。”林晚舟聲音發顫，“這位太醫中的……也是紅顏醉。而且……他死前留下了一句話。”
“什麼話？”
“他說：‘靖王知道……皇後的秘密’。”
靖王知道皇後的秘密？什麼秘密？難道皇後的死，另有隱情？
“屍體現在何處？”
“已被內務府收走了。”林晚舟抓住她的手，“妹妹，我總覺得……要出大事了。那些藏在暗處的人，開始動手了。”
是啊，開始動手了。殺太醫滅口，說明靖王知道的秘密，足以讓某些人坐立不安。
“姐姐，”沈知微忽然問，“你可還記得，皇後去世前，可有什麼異常？”
林晚舟回憶道：“皇後娘娘去世前三個月，確實有些異常。她總是一個人待在佛堂，不許任何人靠近。有一次我去請安，聽見她在裏面……哭。”
“哭？”
“不是一般的哭。”林晚舟眼中露出恐懼，“是那種……絕望的、撕心裂肺的哭。我問她怎麼了，她只說……‘我對不起一個人’。”
對不起一個人？皇後貴爲後宮之主，會對不起誰？
“還有，”林晚舟繼續道，“皇後去世前一個月，曾秘密召見過一次靖王。那次見面後，她就病了。我診過脈，脈象紊亂，卻查不出病因。現在想來……恐怕那時，她就已經中毒了。”
靖王見過皇後，之後皇後中毒。而靖王知道皇後的秘密……
沈知微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皇後對不起的那個人，會不會就是……皇帝？而靖王知道了這個秘密，所以皇後必須死？
如果是這樣，那太後默許甚至參與謀殺皇後，就不是爲了保靖王，而是……爲了保皇家的顏面？
她不敢再想下去。
“姐姐，”她握住林晚舟的手，“這件事，到此爲止。不要再查了。”
“可是——”
“沒有可是。”沈知微看着她，“有些秘密，知道了會沒命的。皇後已經死了，太醫也死了，我們……不能再死了。”
林晚舟眼中含淚，最終重重點頭。
送走林晚舟，沈知微獨自坐在黑暗中。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櫺，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她想起太後給的那本冊子，想起裏面那些觸目驚心的記錄，想起皇帝深不可測的眼神。
這宮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每個人，都在爲了守住秘密而掙扎。
而她，知道了太多秘密。
月色漸隱，雲層重新聚攏。
又要下雪了。
沈知微走到窗邊，看着漆黑的天際。這場宮廷的風暴，恐怕比她想象的，還要猛烈得多。
而她要做的，不僅是在風暴中活下去。
還要……看清風暴的中心，到底藏着什麼。
